下午三点,阳光最温暖的时候。
琳达奶奶今天烤了蛋糕,提议在草地上野餐。孩子们听到后欢呼着,告诉奶奶自己得去准备点儿东西。
最先回来的是小艾伦,他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格子布。“奶奶,我带来野餐布了!”“哦,孩子,这看起来像是你的床单。”汤姆爷爷笑了,没有责怪他,和他一起在草地上铺好这块可爱的“野餐布”。
孩子们陆续跑回来,以一种极其温和的姿态坐到野餐布旁。琳达奶奶给大家发纸杯蛋糕,从保温杯里倒热牛奶给孩子们喝。也许是琳达奶奶给烤箱定错时间了,蛋糕有股苦苦的糊味。但没有人在意这个。
这以及是养老院和幼儿园合并的第五周了。之前老人们总是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喜欢活动交流。自从院长想出这个妙点子以后,老人和孩子便生活到了一起,渐渐地,养老院不再那样静悄悄的了。
整个养老院的老人们都和孩子们玩到一起了。哦,不,对不起,我们忘记温蒂奶奶了。
此时的温蒂奶奶正靠在不远处的树下,手指夹着一根薄荷味的香烟,身旁放着已经吃完的纸杯壳。看着她向着暖阳处微微眯起来的双眼与轻抬的下颔,不难想象她是如何对给她递纸杯蛋糕的琳达道谢的。那一定是一种优雅,又有点儿高傲的姿态。难以想象她是如此用挑剔的味觉来品尝这份勉强及格的蛋糕的。
她说,怕自己吸烟呛到那些孩子,所以拒绝参加野餐。上天啊,明眼人都知道她一点儿也不想加入这个荒谬又无趣的野餐。
琳达奶奶不知是想打趣,还是有点儿看不过眼她的高傲,大声说道:
“嗨,亲爱的,当心你的烟灰!我可不想今天成一只火鸡!”
孩子们哄笑着,没有恶意地。他们只是单纯地觉得“turkey”有种奇妙的滑稽。
而我们的温蒂奶奶只是发着呆。不知道她在想火鸡肚子里该塞上什么名贵又美味的香料,还是被突如其来的恶意中伤。
过了一会儿,她把手中的烟重重地在纸杯壳上按了一下,让烟灰散落在油腻的内壁,然后再次娴熟地拿起来。
“女士,早上好。”小艾伦彬彬有礼地向温蒂打了个招呼。
正在浇花的温蒂回头看见了这个小男孩,微微点头,又回过头专心浇花。
小艾伦似乎犹豫了很久,咬了咬嘴唇,小声地说:“温蒂奶奶,您有点儿孤僻。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玩呢?”身为幼儿园里最受欢迎的小孩儿,他有点同情这个没有什么人理睬的女士。
温蒂惊讶地再一次回头,蹲下来,拍拍他的肩膀。“小家伙,你这样很无礼。”
“对……对不起”小艾伦有点懊丧,不敢去看眼前的女士那双深邃的眼眸。
“你觉得很多人陪你一起玩就很快乐,是吗?”温蒂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慢慢走开。“哦,是的。孤独确实是难以忍受的东西。可是为众人所拥簇一定就会快乐吗?”
“我想我是疯了,跟一个六岁的小男孩说这些。”
她回头朝小艾伦笑了笑,耸耸肩,转身就要离开。
“不好意思……温蒂奶奶,您说的我不明白。”细嫩的手指突然握住她已经瘦削而干枯的手,她低头看见小艾伦大大的蓝眼睛正认真地看着自己。“但我想陪着您,让您开心。”
But I want to stay with you and make you happy.
I want to stay with you and make you happy, but……
听到这相似的语句,温蒂想起了她进养老院那天。
那是冬天的结尾了,气温已经慢慢回升,山间仍有大片未化的白雪。儿子满怀歉疚地说,我想陪着您,让您开心,但是……
无非是工作繁忙,时间稀缺,而钱财有余。
她回过神来。看着男孩,温柔地问他名字。
“艾伦,你知道汤姆爷爷今天告诉我什么了吗?”克里斯压低声音,趴在艾伦的床沿上。
“什么啊?”
“汤姆爷爷以前是摇滚乐队的一员呢!”
“哇,太酷了!披头士吗?”
一束电筒光照了过来。“艾伦,克里斯,怎么还不睡觉?”保育员严肃地看着他们。克里斯只好乖乖地回到床上。
“他说他年轻时很帅,有很多女孩儿喜欢他……丽莎奶奶是美术老师,办过很多场画展呢。”克里斯躺在床上小声说。
“你和温蒂奶奶交朋友了吗?”兰顿问他。
“是啊。”
“可我和她讲话都不理睬我……”以前兰顿试着和温蒂奶奶交流过,可温蒂奶奶的淡漠疏离让他悻悻而归。此后,就有着温蒂奶奶难以交往的传闻。
“温蒂奶奶其实很好的。”枕边放着温蒂奶奶为他摘下的粉色小花,是他从胸前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放到枕头边上的。
男孩们没有讲话,安安静静地入睡了。隔壁还有老人们在玩牌和看电视,所幸隔音效果非常好。
“温蒂奶奶,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呀?”
温蒂柔和一笑,她保养得宜的皮肤让她看上去只有五十岁。“我没有工作。”
“为什么啊?”
“读完高中以后,我爸爸就已经给我订好婚了。对方是富裕的人家。假如说家庭主妇是一种职业,那我也算有工作吧。”
“家里有负责洗衣、做饭和打扫的佣人,我甚至没什么家务事可做。上午去上钢琴课,中午回来休息,下午和隔壁那群同样无聊的太太们喝点下午茶。可惜我们不像英国那些夫人一样有闲情逸致,往往是在花园里喝咖啡,吃点点心,聊着天做些针线活。”
“女佣们说,做针线活会让手变得粗糙。她们总爱以唱歌一般的语调夸张地说,‘太太,您的手天生是用来抚摸琴键的,这些粗活请让我们来做吧!’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她们就会拿到更高的报酬。但我执意自己来做,因为除此之外我似乎就不能找到什么方式来表现出自己并不是寄养在这个家庭的女儿了。”
“晚上,总是要去发廊做很久的头发,换上好看的晚礼服,和丈夫去各种各样的晚会。迟一点是我们的风格,在一群人闹哄哄地举着酒杯四处攀谈时,我们就请侍者帮我们打开门,朝瞬间安静的人群露出一个略含歉意又友好的微笑。他们的目光不会在我们身上停留太久,马上便又恢复闹哄哄的样子了。但我们知道,男人们哪怕此刻再高谈阔论,脑海中还是会不停地播放我丈夫量身而订的西装和价值高昂的手表。女人们如何小口啜着香槟也无法咽下看到那个漂亮女人时的不服气。噢,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女人就是我。”
艾伦听的有点愣,他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能不能简单一点呢?比如说“我是一名舞蹈老师”,或者说“我以前是餐馆老板”。他努力去分辨她略快的语速中那些未曾听过的词汇,却失落地发现这太困难了。好像是爸爸妈妈拉着他半开玩笑似的给他看小学课本一样,让他满脑子空白。
“呃……您现在也很美丽。”艾伦认为说这话准没错。
温蒂忍不住笑了,她笑起来也许还是藏着一种略含歉意又友好的感觉,仿佛在说“被这样夸奖真是不好意思”又自信自己会被夸奖一样。这并不令人讨厌,艾伦想。有点失礼,但的确,像是那个总是问他“我今天的裙子好看吗?”的五岁小女孩莉莉。
“后来,我们的孩子斯蒂文和安娜出生了。在可怜的斯蒂文十七岁那年,他的父亲——我的丈夫因为饮酒过多导致心脏病发而死亡。上天保佑。在仁慈的丈夫的遗产所庇佑之下,斯蒂文和安娜长大成人,读了大学,后来,两个人便开始经商。”
“我本以为再也过不上那种生活了的,但是孩子们的路都很顺畅。在他们成家立业不久之后,公司壮大了起来,媒体称为‘青年人的勇敢游戏’,可事实上这并不是他们的玩乐。”
“后来,他们给我在乡下买了一座庄园作为我六十岁的礼物。在那座庄园里,我除了弹弹琴看看书几乎没什么事情可做。我雇佣了农夫来打理田地,秋天站在房间的阳台上可以看到远处金灿灿的玉米。然后,就在去年,我的孩子们认为我一个人居住太孤独,把我送来这座养老院。”
“太奇妙了!”艾伦断断续续听懂了一点,绞尽脑汁在脑海里找到了一个感觉最棒的词语。艾伦和克里斯在汤姆爷爷那里玩的时候,听到汤姆爷爷抱怨说家里人早已听腻了他的光辉历史。“其实一个人就是一部历史嘛,我的生活这么有趣,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听呢?”艾伦记得那个时候汤姆爷爷声音突然沉了下来。
“不好意思,温蒂奶奶。冒昧地问一下,您的孩子们听过您的故事吗?”
“我讲过一两次,他们很感兴趣。我知道这些初入名利场的人很需要一个可以说是礼仪或是社交的前辈来指引他们,我觉得他们对这些很在意。”温蒂沉吟片刻,“他们比起我这一生,更在意的是曾经的繁华。”
“比起金光灿灿餐具和花瓶,奶奶,我更想听您生活的故事。”
“谢谢你,我的艾伦。”温蒂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感动。
除了和孩子,她也和其他的人有意或无意地讲起过她的故事。“您真是太幸福了!”“您真是一名优雅的女士!”“您的孩子很争气!”“您现在也很年轻!”听完她的故事,那些听众们往往会这样感叹,由衷或是客套。她知道,一餐过后,他们会四散而去,就像天空将明时星星渐渐黯淡,只留下月轮还呆呆地停在天空之中,最后,月亮才会悄无声息的退场。
温蒂给艾伦讲了很多故事,比如她年少时最喜欢读的爱情小说,比如她在每天听完古典音乐以后会偷偷把收音机音量调小听电台里的摇滚乐,比如她一点也不擅长烹饪,但她却尝出琳达奶奶的纸杯蛋糕多烤了十分钟。那个时候她已经忘掉了艾伦只是一个不识字的、学龄前的孩子,而是当作一个知己一般,饶有兴趣地谈论自己的故事。
和艾伦待在一起时,温蒂从不抽烟。
那天,是幼儿园活动的日子。
孩子们在草地上玩耍、打滚,和晒太阳的爷爷奶奶们聊着天。
“亲爱的艾伦,你还记得我最喜欢那首诗吗?”
“唔……”看着艾伦为难的样子,温蒂有点失落。她赶紧告诉自己,让小男孩背下一首诗真是太难了,自己怎么能这样强求他呢?
“……And the seventh time when she sang a song of praise, and deemed it a virtue.
”她轻柔的语调在艾伦耳边慢慢响起。
“没错,就是它!”看着艾伦一副突然被点醒的样子,温蒂才感到一丝安慰。
“我为这首诗还谱了曲呢,下次弹钢琴给你听。”
“您会弹钢琴?”艾伦捂住嘴巴惊喜地叫道,“真是太了不起了!温蒂奶奶,您真厉害!”
温蒂如坠冰窖。
但她不动声色,强撑着微笑说:“艾伦,你还记得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艾伦有点忘了,他悄悄地打量着温蒂,优雅的气质,光滑的肌肤,与恰到好处的香水味,趁温蒂还没为他的短暂思考起疑,他忙不迭接话:“当然记得啦!您以前是好莱坞的大明星!”
汤姆爷爷大笑道:“那你觉得我是列侬吗?”
玛丽奶奶也忍不住开玩笑:“那个女盗邦妮就是温蒂演的。”
而我们单纯,又可爱得可怜的艾伦,丝毫没有察觉出这句玩笑话,而是悄悄松了一口气,心想,我果然没有猜错。然后冲温蒂友好地笑了。
温蒂,用她那“为抚摸琴键而生”的手,慢慢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了一支薄荷味的香烟。
她其实并不喜欢薄荷味的香烟,只不过买了一盒尝试一下。但为什么她还要抽呢?
因为,自从那次很久以前的野餐之后,遇见艾伦,她就不再抽烟。烟盒里只有一支香烟空出的位置,打开后是淡淡的烟草味和清凉的薄荷香气。
而很久以后的今天,她拿出了第二根香烟。她起身走到一旁,肩有点塌,孤零零地站在一边。
身后是孩子们的玩耍,而她站在离孩子们不远处看着远方默默抽烟。
以“不想呛到孩子们”为由。
狠狠吸一口,烟雾与薄荷气息让她呛出了眼泪。
And the seventh time when she sang a song of praise, and deemed it a virtue.
当她吟唱颂歌,自诩为美德。
很有讽刺意味。她在想是不是她不知不觉地颂唱了这一生?可这并没有什么值得歌颂的?
其实她没有错。她不知道孩子们并不会老老实实记住她说过的一字一句,她不知道孩子们好奇地聆听只是一时欢喜,她不知道孩子们除了听她的故事也同样热衷于听别人的故事然后一股脑儿的忘掉。
我们的温蒂,她这些都不知道。
此刻,她只是一个人慢慢地坐下,坐在山坡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