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
一
我有一个很爱我的哥哥。
他是空军，在荒瘠的云南基地。
初二的一个飘雪的晚上，哥哥、妈妈和我坐在车子里，从黄花机场回家。
行李在后备箱里发出沉闷的声响。我凝视霜雾蔓上窗，心里紧张、激动、惊喜、担忧，复杂至极。
因为，五年了。五年没有相见了。
寒暄后，沉默的时钟在小车里无限拉长。
妈妈从后视镜里瞟了我一眼，不回头笑着说：“茜茜，怎么不跟哥哥讲话？”
在那一刻，五年以来我所有的改变仿佛化成毒蛇勒紧我的脖子，成绩、排名、压力、虚荣、平日学会的高傲与冷漠，哪一个窜上主宰我心灵的王座，以至于我平静地答到：
“那句诗是什么来着？‘话不投机半句多’？”
身旁哥哥高大的身影动了动。他微笑，却把头略略偏向窗外，头发搭下来遮住了眼睛。
军队假短，第二天哥哥离开了。回到家，妈妈劈头盖脸地把我骂了。我不服。
但是不久后得知，哥哥回老家时，外公外婆问起我，他愣了一会，说：“茜茜有些变了。”
悔恨与痛苦是像酒一样越酿越浓的。自那以后，我拿着优异成绩单的手，会突然开始颤抖。我会把头埋下，满脑海都是小时候哥哥带我放冲天炮、在漆黑的大院里捉迷藏、让我骑在他肩上走街串巷的画面。
当然，还有那句凝在冬日里的“话不投机半句多”。
二
我有一个很爱我的家庭。
初三的春节，外公、外婆、舅舅和舅妈、姨婆和舅公、几个小侄子侄女，莫约十几号人，团坐在南方家乡才有的大火桶旁。
我烦闷，包里是崭新的寒假作业本。作为小辈，必需跟大伙坐一会。但是我只坐一会儿。
他们磕着瓜子，嚼着徐福记软玉米糖，剥着橘子，含着红薯皮。我看到他们黑色的变形的指甲，长着黄垢的牙，和从来没有白皙过的脸；我看着男人们脖子上红绳子系着的佛像，女人们松垮的耳垂上挂着的银耳环；我听到他们聊天声音随着鞭炮越来越大，唾沫星子飞溅。他们时不时转向我，问我饭在食堂还是家里吃啊，学习压力大嘛……
我轻蔑，这群农村的人不是我的同类。他们不明白我要考全省最好的高中，他们不了解我的高远的志向，他们不清楚我，作为最优秀的学生，需要挤出每一分每一秒，像马克思为了社会主义事业奋斗一样，为了我的梦想奋斗！
我锁起房门。
那时我不知道，我大大地错了。
我只感觉，在我不沉溺于题海，风风火火苦愁于学生会团支部繁琐事务的，生命零碎的空白时间里，我，怅然若失。
三
我有一个很爱我的知己。
初中三年形影不离，高中隔了两层楼的距离，于是雅琴与我相见甚少。
圣诞节的清晨，她戴着毛绒球棉帽来班上找我。她激动地塞给我一个用亮闪闪的彩色纸包装的礼物。我回到教室用冻红的手拆开，是几本我一直梦想得到的书。其中一本《我的名字叫红》，当时市场上没有卖，她去台湾旅游时在一个旧书店的角落里找到，便毫不犹豫地买了。最后还有一张贺卡，写着祝福与只有我俩懂的笑话。
我欣喜若狂，感动至极。
糟糕，为什么我没有想过为她准备礼物呢？定是高中以来学习太忙碌。
当天恰是另一个朋友生日，我提着礼物袋上楼，撞见雅琴。
我慌张地解释，雅琴轻松地笑笑，挥挥手下楼了。
放学，地铁站再次碰到雅琴。她的眼睛是红的。
“你哭了？”
她仰起头望向天花板，咬着嘴唇。
半晌，她漫不经心地说，“明天几号？”
“明天几号？”她手里就拿着手机。不知道她什么勾当，我迟疑地，看着她的眼拿出自己的手机，“12月26号。”
她不说话，看着我。
我很惶恐，直到——
“难道……不会是……我记得你的生日好像在12月……天哪！”
雅琴慢慢把目光移向隧道，那深不可测的隧道。
她上了地铁，消失了。我错过了我的反方向地铁。
四周空无一人，我被内疚的烈火吞噬。
那天晚上我用六个小时伏在桌上，为我最好的朋友写了一封长信。
我很对不起你。太多时候我不值得你的原谅。
我真希望高中以来我去找过你，但是我没有。
我很想念我们一起浪费的时间。
我很想你。
我写到泪水落在信纸上，泛开成墨梅。
没有说，那个朋友生日前在我耳边念叨整日，所以不送不好；没有说，我从来不记别人生日，我没有独独忘了你……
这些都是放屁。不是吗？
第二天，我出现在雅琴班门口。信还背在背后，比我矮的雅琴看到我失落的样子便踮起脚摸摸我的头：“好啦，没事啦。”
生命中第一次作业缺交。
多年以来第一次，古怪精灵地笑了。
四
我和妈妈有一个很要好的美国朋友。
Beth在五年前，当我和妈妈连当地银行和超市都不知道在哪里时，帮助我们安定下来，进入生活正轨。
高一寒假，她来中国探访，我们三人去了海南。
最后目送她进入安检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这一个星期来一直陪伴在Beth左右，我翻译了能被听到的所有话语——因为没有人愿意被环境排挤在外。不在翻译的时候，我们在聊天，或是讨论上帝。有时我们的开怀之笑引来目光。
让他们看看“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畅快！
我想到我的哥哥。
机场进，机场出。
给Beth发了封道别邮件后的几天，我才意识到还有四本寒假作业。
我就是不后悔。
五
后来，人，我生命中遇到的所有人，都是我向上的动力。永远如此。
我也爱你们。
后
我曾跟《远大前程》里的皮普太像。
因为年幼无知而伤透了爱我的人的心，光是这一点就足矣让我从往后的自大中警醒。
这是我成长中代价最为惨痛的一课，所以它让我寻找到了人世间最大的幸福。
于是我拥有了远大前程。
2018.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