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作者所述的“调性”来看,我不太喜欢第一册的少年生活。但读完全书,旁观克利斯朵夫一生的脉络时,却又发现第一册的小范围的风云变幻是重要且必要的。这样说来,我对全书竟没有一丝不快之感。
在最初的最初,我就意识到这巨幅人生作品的惊人可感性。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身上附着的是一个映射全体人类的灵魂。我们在其生活中、在其思维中很难不发现自己。作者选择音乐艺术作为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心灵核心、表达工具,便十分恰当地使生活流动起来,因为音符是易于捕捉、易于思考而富于含义的,这何尝不让书中的“平民生活”更为鲜活。
书中对精美的制度一直是攻击的,从德国的贵族到法国的布尔乔亚,在书中的第二调性中,作者借约翰之口充分暴露了他们的恶劣。约翰在德国的被遗弃,源于他的纯真与复杂社会的博弈中前者的失败。记得有一段约翰在大公爵家的描写,约翰当时已经很不受欢迎,没有报社愿意接受他的言论,于是他便把他的批评的热情赋予了一个社会党(今天看来有些象工人共产党)的报纸,公爵将报纸丢给他,“克利斯朵夫认出那是社会党的报纸,说道: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在他追求理想的心中,社会党并不是禁地,然而贵族阶级对他的行为却着了慌。从他的亡命法国来看,作者已在德国上流社会的封面上用红墨水画了一个大大的叉。约翰对法国的期望,也是在所谓的法国的优雅人群中被撕碎。他不适合纸醉金迷、浅薄矫情的布尔乔亚派,他们对他的暧昧不清、忽冷忽热让他失望。第二调性是约翰的心与社会的冲撞,约翰貌似完败,但这催生了他与自已心灵的相遇,与音乐真谛相遇的美妙时刻。
说实话,从约翰与奥里维相遇开始,我才喜欢上他。在童年,他企图阻止社会的洪流进入他狭小的高尚港湾,可他失败了。在与社会的抗争中,他再一次失败了。我在看第一卷时,很喜欢一个人物——奥多,为约翰初获爱情而欣慰,但从后来在巴黎的相遇中,我便了解到两人的情感彻底破灭了。约翰童年时猝不及防的所有事物,几乎都在后来被他亲自见证了毁灭。到第二调性结束时,我都开始怀疑,书还有写下去的源动力吗?我还是没有参透作者的意图——他不但要毁灭、抨击,还要介绍、创造。他把平民生活介绍给了我们(包括约翰),同时创造或是揭示了音乐的奥妙。
于是他遇上了奥里维——一个使之前所介绍的人物都暗淡无光的人,他们两个仿佛一个生命体的两个部分,在“户内”——一个神奇的地方参破了法国的真谛——一个求真、细致、充满希望而自信的民族。到这里,约翰的艺术能力似乎被放入了一个合适的匣子,那是他一直渴望的。书中对平民常常作出正面的描写,约翰在这样详和而富于创造力的环境中也陶醉了,因为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活力是可以释放的,他的音乐的源头是这样的——源于自然以及代表自然的人民。他可以成为快乐的源头并且这种快乐是被人接受的——多么愉快!
然而风云变幻是时常的,民族矛盾、社会主义的萌芽导致了惨剧,最亲最爱的人一个个溘然长逝——克利斯朵夫的心疲惫不堪,奥里维死时,他悲痛欲绝;而葛拉齐亚去世时,他已经没有力气痛苦了,两个层面的理解:一是克利斯朵夫的衰老,二是其心灵的成熟让一切似乎都可以接受,但最终是让人无法心安理得的。在他生命的最后,他的心已与上帝在一个模式下了。美好的想象充斥了他的头脑,而在新陈代谢的社会中,他的美好已落在了身后,在他临终时对音乐的追赶很令人感慨——一切是真的,又不是真的,世界是怎样的?这里对唯物主义提出了一个大问号。
不得不匆忙提及约翰的信仰,最初他信仰一个高远的上帝,后来他信仰一个确切而伟大的上帝。教堂三声钟响,他开始信任自己和自然,不知过了多少年,他开始重拾最初的信仰,开始在生命的轮回中感到快乐。
最后,一切都逝去了,但又仍在那里。约翰的心是充实的,使我也陶醉了。仿佛逝去的人并未远去,在不变的灵魂中点着属于自己的灯。记得奥里诺对姐姐的继承,约翰对母亲的继承,乔治、奥洛拉对各自父母的继承,天上的人会使自己的面目保留在地上的人的身上或心中。
虽然论调如此虚无,但我仍然认为克利斯朵夫的一生充满意义,在很多人看来,他不过留下了几首乐曲,但它们是他奋斗、抗争的见证,是他的果实,他的一生的精力都 没有白费,即使一生只能写几首曲子,想必也是极伟大的——那是怎样的呕心沥血?生活的意义,有时不在别人,只在自己。只要心灵打开,即使转瞬即逝,也不是浪费,没有遗憾,它代表着每个人对自己权利的追求,不一定要将它表达,它终将被表达,在被表达时,已逝的生命已是快乐的,这何尝不是于人于已的快乐?我们的生活怎样过?当然便是不断寻找。
这是我见过的最富于理想主义的书,正如圣者克利斯朵夫所背着的孩童,每个人都可以发现自己内心的克利斯朵夫,那便是理想之路、奇迹之光与永恒的欢愉——生命轮回。这里想重新解释他临终对音乐的追逐:那是对忠实、真理的追逐,对自由和不受拘束的追逐,其实他已得到了,但更高远的目标需要那不变的灵魂去追寻,他已将生命付诸行动。最后如此作结:“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便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