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野惠理子女士一生从事和服研究,其记录了一种名为“雪晒”的制布工艺。书中如是记载这项工艺:“在积雪融化时的晴天,雪在紫外线的作用下缓缓融化,释放的臭氧能分解麻中的色素,让它最终呈现纯白色。这个过程还能提高布的韧度,让布更加柔软。过去的人们并不了解什么化学反应,想到这里,我不由感叹先人无与伦比的生活智慧。”
每次想象着那雪与阳光漂白的纯净状态,我就会想起驹子寂寞的春夏。看着雪国的冰雪消融,女孩子们在屋檐下唱歌跳舞,断断续续的琴声自天上来。这是连灵动的驹子都只能呆滞度过的无聊岁月,在岛村不来的时候。
《雪国》中,岛村将绉纱拿到温泉浴场进行“雪晒”,希望去除夏日的污秽。朝霞殷红之时,茫茫雪原上一片柔软的纱海,雪水浸润着丝线,那种绮丽的景色想一想都美妙无比。而我却又如见驹子在雪国斑斓的清晨,望着那无数匹怀抱大地的纱布,想象着究竟哪一条才是恋人的单衣。
原来她自己居然就是“雪晒”本身。清爽,纯白,哪怕敷上艺妓美艳的妆容仍是一派青涩的模样。在大多时刻,岛村在东京车水马龙中与妻子度过平淡岁月,甚至在太过于闲散的生活中不把驹子和叶子记起。而一到冬日,他来到冰天雪地的雪国,和那个纤细的女孩子紧紧怀抱时,他仿佛已出离了世界。“雪晒”只有在冬日才有,宛若驹子众多风情之中最幼稚天真和最绝情残忍的一部分,只有在冬日才肆无忌惮地展现出来,换而言之,只有在她喜欢的人面前才会展现出来。
她会是睁着乌黑眼睛“咯咯”笑的小女孩,也会是把将死的未婚夫弃之不顾的随意女子。记得她要将岛村送上列车时,叶子急急忙忙地赶来通知她行男快要不行了的消息。而“驹子闭起眼睛,像是忍着肩膀上的疼痛,脸色刷白。想不到,她竟断然地摇了摇头说:’我在送客,不能回去。这一挣扎,驹子自己倒趔趄了二三步。接着打了一下呃,仿佛要吐,又没吐出什么来。眼圈湿了,脸上起了鸡皮疙瘩。叶子愣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驹子。神情认真到极点,看不出是愤怒、惊愕、还是悲哀,毫无表情,简直像副假面具。”
作为行男的情人,叶子对驹子的情感理应说是十分复杂。对驹姐的敬爱、对婚约关系的顾忌、对驹子的冷酷的惊愕和愤怒。而驹子对叶子,一方面是对她的疼爱,一方面却又是淡淡妒意以及由此萌生的虚无的爱意。叶子又并不是纯白的,宛如雪晒过后地上流淌的水渍,掺着凌乱丝絮和淡淡灰痕。而从另一方面而言,这又并不能算是奇怪。叶子是一个喜爱自己超出其他一切的女子,她身为艺妓,努力守护内心的纯洁,疯狂地书写、阅读、记录。遇到真心喜爱的人,便全心全意地托付,毫不在意结果如何,而遇上火灾,她又不假思索地冲入火堆营救叶子。
为什么呢?我不懂。也许因为她察觉到了叶子留给岛村的那种朦胧优美的印象,也许是她与逝去的行男的愧疚中的联系,也许只是为了拯救一条熟悉的生命。我想,更深的,是她对自己内心意象的拯救。她也希望在岛村心中做一个难忘的印象,在平行时空中怜悯而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被托付于自身的行男,善良而无害。让岛村看见,她也可以英雄救美,她心如此宽容,她像雪国的冰雪一样纯白,值得他去怜爱。
早些时候,在长沙大雪纷飞时,我看完了《雪国》。走在湿滑而坚硬的冰地上,天空中雪粒不停摇落,我感受着脚下那种坚硬的质感,突然明白了什么。驹子不是雪,她是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