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空间】李姝慧:额尔古纳的小院

额尔古纳的小院
维克托一家刚到额尔古纳,习惯了俄国人到来的当地居民们并没有多么惊讶,也没有多少对于异族人的好奇,只远远地看一眼,便去干自己的事了。七月份的天亮堂堂,有阳光洒下来,还时不时吹来一阵风。好心人帮他们搬东西,用不那么熟练的俄语跟他们拉家常,说说笑笑。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蹒跚着走来。衣着有些肮脏,头发杂乱地挂在头上,一缕一缕的白发闪着光。脚上的布鞋子已经破了好几个洞,像老鼠咬的。她走过来,斜眼看着维克托一家。那眼睛里有道寒光,刹时间刺着了维克托一家的体表,渗到心里。女人看来很愤怒,面庞已经扭曲了,嘴里不停念叨些什么,眼神依旧刺着别人。
隔壁家的大伯凑到维克托跟前,“你们别管她,也不要怕,她这人有些疯了。但话虽这么说,她也挺可怜呐。唉…”
“那究竟是为什么她要……”叶列娜几乎要尖叫起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别问了。”大伯摇摇头。

维克托一家搬定了住处。那是小院子里的一间木刻楞,木头盖的小屋在阳光下显得很温暖。维克托兴致很好,妻子涅丽卡为他拿来巴扬,拉来大女儿叶列娜和小女儿莉莉丝,四人一同唱起了歌。
那女人就住在他们院子后面的小木屋里。听到歌声,她冲出来,拿着扫帚四处挥舞,对着他们喊:“吵啥呀?!这是我家,要吵出去吵!”
涅丽卡跟着叶列娜和莉莉丝赶紧逃进屋里,维克托跟女人吵了起来——“你这人怎么回事…”
“你们滚出去!”
……

已经是十月份,这里的冬天来得很早。这天早晨,叶列娜像往常一样去山上捡柴。大雪下了一夜,山都快被封住了。到了这一刻,雪花还在像细细的棉絮一样飘着。飘着,飘到山尖尖上、树梢上,飘到叶列娜的衣服上、发丝上。她穿得少,嘴唇有些发紫,双手冻得通红。她慢慢地爬上山,艰难地捡起一根根木柴。累了,坐在树旁,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没人来找,家里没有人,家人们出门赶集了。叶列娜一人昏昏沉沉地睡着,头上的雪越来越多。她脸色苍白,手脚已经冻得僵硬了。
那女人疯疯癫癫地走上了山,只穿了一件单衣,在大雪里瑟瑟发抖。她漫无目的地走啊,走到叶列娜跟前。她在犹豫。我要救她吗?我能救她吗?她看着叶列娜,看了好久。她走了,也没救人,也没留下什么,大概把刚看到的也忘了。
叶列娜到了傍晚才被人发现。全身冻僵了,奄奄一息。那女人偷偷看着人们把她从山上救下来,看着女孩年轻漂亮的脸。她躲到屋里,叹气,哭泣。

没人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都叫她三婶。她一个人住在破旧的小木屋里,疯疯癫癫的,见俄国人就做出凶狠的样子,那神情真有些吓人。老一点的人多少知道些她的事——十几岁时跟着父亲从南方来,在一户殷实的俄国人家做事,日子过得不错。她长得漂亮,又肯卖力干活,喜欢那户人家的儿子,差点就要定亲了。可总有变故啊,两三年后一把大火烧了那户人家的房子,他们回国了。三婶又不能跟他们一起,她的手啊腿啊的都在大火中被烧伤,瘸了;她的父亲为了救出主人家的小女儿,自己被堵在了屋子里,烧死了。那户人什么也没给她留,把她赶了出去,把一切都带走了。她一无所有。没人愿意要她去自己家做事,要么没钱雇她,要么嫌弃她。她成了个废人。
她一年四季穿着那块灰色粗布,破破旧旧的。冬天下雪的时候,就穿上路上捡来的别人扔掉不要的破鞋子,裹上不知从哪里扯来的破布,整天整天地缩在破房子里,念叨着,哭着。她没吃的,就去讨,但从来不要俄国人的东西。有些俄国人看她可怜,过节的时候送她一个彩蛋,她拿起就往别人身上砸。她恨他们。她觉得是他们杀死了父亲,杀死了自己,杀死了自己的一切。
后来,大家见着她就躲,没人搭理她,没人管她是死是活,提起来也不过是当个笑话讲讲,或者可怜一下悲愤一下为她叹两口气也就这么过去了。真是人生如何,为何如此悲凉。

第二天,院子后面冒出黑烟。涅丽卡走出家门向后一看——“起火啦!!快点!!快来救火啊!!”维克托撞开房门,冲到里面,拖出了那女人。
那女人一句话没说,只默默地看着他们,看着自己的破木房。她那天早上起来,拿着火柴乱蹭,蹭出了火苗,也不管。“父亲,我来找你了。”
女人获救及时,没有生命危险,她呆呆地坐在院子里。叶列娜也好多了,可以坐起来,不再昏迷。维克托又取出巴扬,坐在小院的中心,拉了起来。
他拉着琴,她听着。她嘴角慢慢放松,上扬。三十年前,父亲也是坐在这里,也在演奏这首曲。
维克拉一家和那女人,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暖暖的阳光洒下来,时不时吹来一阵阵风,好像维克拉一家第一天来的样子,好像他们是一家人的样子。女人的眼神里也不带着寒光了,她只是一笑。只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