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山顶的山
我用臆想造了一座山顶,想象着去攀登。但你看,这里没有通往山顶的路,所有的道路是建立在本没有山顶的基础上,因此它们旋转环绕,孤立了我的山顶。由于这样一种自然而然的原因,我的山顶是原始的,那里拥有未被践踏过的植物的尊严,那里拥有未被捕捉到的动物的忧伤,甚至那里的眺望也是干净的。但我的山顶试图改变这一局面。
准确来说,是我的臆想对现状感到不满。它不受我的控制,独立运行,对我的山顶的存亡具有决定性影响。现在它试图为我的山顶修筑道路。道路分为两种:内部道路,这无关紧要――它与山顶的花草鸟兽并无区别,并且具有无可替代的装饰作用;内外道路,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因为它试图打破山顶的隔绝状态,导致山顶产生被任意攀登的可能性。甚至从某种程度来说,它将导致一场审美观念的革命――我向来喜欢在夜间,从山脚下的村落里,仰望我的静谧的山顶。那里时常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是某些未知的动物摩擦着我没见过的树叶,或是一个隐秘狭小的洞穴记忆着好久以前吹过的风的耳语。然而一旦存在了通往山顶的道路,一切将会改变!某片树叶可能被摘落,带有他人手掌的气味腐烂死去;某个水洼可能被误踏,却还会惹来一声声咒骂。游人的笑容将会是我审美的标准,但这笑容是不稳定的,在细细的脖颈上摇摆不定,并将随着肌肉的疲倦而逐渐消逝。
然而我的担忧并不能对事情的结果产生较大的影响,我自己深知这一点。我的臆想对于我来说像是远方的君王,一道随意发出的圣旨将在我的地域因恐惧而流传千年,甚至演变为一种习俗。我的臆想修筑了道路。因为不必要的考虑,它在我的山顶与没有山顶的山的道路连接处使用了更加坚固的材料,并在路边竖起了一张巨大的告示牌:前方通往山顶。是的,这样山顶就开放无比,它不再只是浮在天边的孤寂的岛屿,它将是游人的一次偶然而不可防备的选择。
我的臆想对此壮举颇为满意,这并非由于它目空一切的骄傲,而是你看,游人们纷纷而至,向山顶攀登。这样的壮观场面无论如何也会令人激动、发昏、眩晕(况且我的臆想仍保留了恰当的理性):树丛中的黑点,那不是硕大而无所顾忌的真菌――事实上它们已无限缩小,依附在灰尘里――而是游人们活跃的头脑的上方顶着的黑发,以猎奇的激情一团一团阵营式地生长――而他们自己也分了阵营,蓝色的帐篷聚集在山顶最适合瞭望的至高点,前方是河流冲击着天空;黄色的帐篷布局在山顶一块裸露的土地上,而原本生长在这里的树木成捆地在周围堆成了金字塔;还有白色帐篷,盘踞在风的必经之路,试图捕捉气流的凉意;黑色帐篷,沿着弯曲的道路展开,接收着用面包车运来的啤洒与狂欢……夜间,对,就是我站在山脚下的村落里仰望的时刻,山顶上一片火光,枝条摇曳的黑影伴随着尖叫因距离而放大,仿佛明亮舞台上的一个少女隔着幕布舞动着青春身姿,我的内心无比愉悦。
为什么我自己不进入山顶,装作一个无知的过路人?我现在正这样做。道路平坦,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到达山顶,对着一个迎面走来的少女以旅行者的口吻问道:〞发生了什么?难道这山顶是私人修建供人娱乐的?〞少女把我引到她的阵营,粉色的帐篷组成一个圆圈,围绕着中间凸起的方形平台,平台上方挂着一些不停旋转的投光仪器。〞我们正在举行舞会。这里的人都是我们的朋友――你或许并不能理解。〞少女笑着,登上平台。此时平台黑喑处突然有一群人显现出来,身旁全是涂有色彩、闪着金属亮光的乐器。〞你们都很年轻!〞我向他们大喊,虽然周围还很安静。〞你们都很年轻!〞那群人嬉笑着歌唱道。〞你喊出了我们的第一句歌词。〞少女偏了一下头,两只酒窝乘势向斜向上方向略微飘动。她舞动了起来,当我还未看清她舞动中不停变化的裸露手臂和腰肢究竟会停留在哪一位置时,一道幕布缓缓从上方不匀速地落下――它时而快,时而慢,仿佛有一个年轻人正躲在深不可测的夜空深处向下放着,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因而少女的舞姿在我眼中更加错综复杂。待幕布全部落下后,少女的身体映在了幕布上,成为一个变幻无穷的黑影。〞山顶上的火光!枝条摇曳的黑影!〞我兴奋地嚷道,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鼻子因急剧呼吸而酸痛。〞不,你并不理解我的舞蹈!〞幕布后传来少女尖细、延长而充满敌意的嗓音,而幕布上有一团拥挤的黑影在扩大。那群操乐器的年轻人在靠近!他们翻开幕布,钻了出来,用乐器击打着乐器,金属光泽像火星一样溅向四方,因为乐器在碎裂!我的瞳孔中塞满了碰撞的噪音和他们的喃喃自语,我的耳朵无力地望着两侧飞行的碎片,我的头脑在奔跑、在逃离,而我的双腿在原地跪了下来……
我朝向山顶的方向跪着。火光在山风中愈加壮大而明亮,枝条的黑影一直在消逝。我终于发现山顶上的火光并非游人们的篝火,并非他们点起的灯光,而是真实的火焰的光芒。这样的燃烧安静得出奇,树木断裂的声音像是小孩安眠时的呓语,我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听到。远处的房屋中村民们开始打鼾,鼾声经过院子中开花的树而染上异香,传到我耳中时不仅遮住了来自山顶的一切声音,而且让我觉得什么也没有发生。火焰窜动,但我看见了它背后的月亮,逐渐淡化着火焰的颜色,直至火焰在夜色中消失。山顶现在一片沉寂,融入进这座没有山顶的山中,构成一座完整的深山。
我的臆想再一次欺骗了我(第一次欺骗是在什么时候,我已经忘记),它试图掩盖它的行动造成的后果。但当白天来临,日光无区别地照耀世界,它的掩饰宣告失败。我的山顶冒着黑色的余烟,光秃秃的一片;残留的灰烬在空中飘来飘去,仿佛细瘦的长脚蚊满天飞舞。对这一景象我并不在意,但对于我的臆想在夜晚的掩饰心生疲倦。但当我询问它时,它并不承认。它说:〞夜晚的景象是真实的,并未虚构,我也并未掩饰。起初是火光,随后火光消失,甚至到现在的大火过后的景象,它们都是连贯而不可怀疑的。却是你自己,在某一动作后开始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而我也从来没有做错什么。〞
它的诡辩具有诸多可以辩驳的地方,但我无可辩驳,因为有一只手握住了我的心脏,我胸口一阵发闷。山顶,遍体鳞伤的山顶,无数道伤痕凹凸不平,摩擦着我的皮肤与肌肉。我开始感受到了痛苦?不,痛苦一直嵌在我的身体里,只是我的神经缓慢,到现在才传入我的大脑。原来我的痛苦巨大无比,它要一点一点连续地发作。〞是吗?〞我喊道,随手抓住一个村民的胳膊,〞你为什么没有救火?山顶上火光明亮,你不可能没有看到!〞〞是的,因为我在沉睡。〞村民一脸无辜,带有平静的微笑。〞那你为什么没有惊醒?〞〞因为您不让我醒来。〞〞我并不控制你,我――〞〞不,您控制我,我们。您让村落沉睡,不让村落醒来。您忘了?您用您的臆想建造了这些村落。〞
我倏然向山顶望去。光秃秃的山顶悬浮在没有山顶的山上,看上去严丝合缝;但是,道路,由我的臆想建造的道路,沿着山顶的边界环绕一圈,一直隐藏在模糊的草丛中难以发现,而如今才显现在我的视野中。山顶支离破碎,没有山顶的山郁郁葱葱,我仰望着这座被真正隔离起来的山顶,这座由我的臆想保护起来的山顶,这座正在陷落的山顶,这座正在重新生长的山顶,以及这座虚幻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