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周记]邓国庆 读《简爱》有感

                    我看陶渊明
很多年前,第一次接触陶渊明这个人及他的作品时,老师告诉我们:这是一个淡泊名利、摒弃官场、心系田园的隐士。从此,陶渊明的形象就像一幅肖像画,被几个形容词束缚在平面上,并且在静止中还不断被简化,最终成为古人的一种符号。且不说这种符号是否真的对我们理解陶渊明有所帮助,光是符号象征的准确性就很值得人怀疑。到了现在,我十五岁,开始有了自己的头脑、自己的心跳,于是那个薄薄的平面,再也承受不住陶渊明的重量了。

 一、个人主义
 个人主义,是对人存在价值的一种理解。集体主义亦是。陶渊明在小时候,一定看见过浩浩荡荡密密麻麻的人群或在明处涌动,或在暗处运行。他一定知道,正是由这些人群才组成了庞大的社会系统,每个人才得以在这一系统中存活。毫无疑问,我们大多数人所面对的第一感知对象(我是指能够有意识地感知)是他人,是人群,首先吞没我们的便也是集体主义。于是,多数人开始在其间游走挣扎,有些还成就了一番事业;但有少数人,如陶渊明,在集体主义中游走的同时在不断地感悟反省,于是在集体主义的步调越来越缓慢,并转而掉头,走进了个人主义的领域。这是一些鲜有人涉足的朦胧地带。 
 个人主义的根本属性之一是对孤独感的体验。无论什么个人主义,超脱的还是恶毒的,孤独感始终伴随着,或在潜意识中隐藏着。陶渊明作为一个敏感的诗人,无疑是感受到并表现出,并从中获得了幸福与痛苦。个人主义的另一特点是它作为与集体主义并行的一种生存状态,能够彻底地思考集体主义,思考以集体主义为根基的人类社会以及思考自身。也就是说,个人主义凭借仅仅一个人的头脑便足够的理解力,能够对任何处于人类思维范围的事物观察并作出自己的思考。这一点对陶渊明作为一个艺术家是不可或缺的,也是陶渊明难得的幸运。
作为一名个人主义倾向者(我尚达不到个人主义的境界,其间的阻力是巨大的),我希望将个人主义作为陶渊明生存的基本状态,借此来解读我的陶渊明。

二、本性
陶的最卓越的本性在于顺从本性。这句话颇有趣味,似乎构成了类似《追忆似水年华》的循环结构。于是陶渊明的本性变得坚不可摧。本性是个人区别于其他个体的本质特征,是个人价值的组成部分。倘若人类该修建基因库,那么人类也应该修建“本性库”,尽管这可能比基因库难得多。陶渊明的本性,据我的理解,是追求人与自然及个人内心的和谐。和谐是在某一维度上的最高境界,它关注的对象是人与自然,或叫作精神与物质。因为和谐,个人便不要企图长命百岁、长生不老,不要做那种炼丹的道家夫子,因为生老病死也是构成和谐的一部分;因为和谐,个人也不要企图建功立业,扬命万里,不要做假装归隐、实求做官的儒家夫子,因为人的生命太短而且太散,怎么可能身心俱在官场人事,还与自然、与自我内心协调统一呢?
从本性出发,我对人们称陶“厌恶污浊的官场而归隐”的说法颇为怀疑。仿佛对官场的厌弃成了陶归隐的主动力,仿佛若是换一个朝廷就可能“欣然做官”。然而,对和谐的追求而并非反面的驱使才是陶行为的主动力。据考证,陶所做的州祭酒是一个不小的官职,其归隐后也仍有诸多人士请他做官,而所谓的“不为五斗米折腰”所拒绝的也只是一种当时下级官员对上级官员的接待仪式。当时的官场的确是黑暗的,正当鼎盛的门第制度致使“士胄居高位,英俊沉下僚”,但这只能算是陶归隐的外部原因。若外部原因成为陶归隐的主动力,那也会成为很多人的主动力,那我们就将会看见一批读书人穿着粗布衣服游荡于乡间――但我们事实上只看见了陶渊明一人。
与催化剂类似,污浊昏暗的官场恰好碰见了一个“少无适俗韵”的灵魂,于是那颗心开始顺着本性之河更加迅速地流向远方。

三、自然阻力
“自然阻力”是我发明的一个并不十分恰当的新词汇,它试图描述这样一个事实:人在精神与物质世界中总会移动或静止,移动有移动的阻力,静止有静止的阻力,这些阻力伴随着人的存在自然存在;一般而言,移动的阻力大于静止的阻力。在上一节中,我强调了本性对于陶渊明的作用,但且不可说,因为本性所以陶的归隐轻轻松松,畅通无阻;与此相反,人的本性愈是强烈,他所面临的自然阻力愈是巨大;本性与自然阻力之间,人常常内心纠结、不断徘徊、不断抗争,一如《老人与海》里的圣地亚哥,时紧时松地握着手中的渔具。
首先是功名,这让年少的陶渊明痛苦万分。青年时期是陶的特殊阶段,一方面成捆的书籍堆积在他头脑中散发着余热,古代圣贤的教诲在他还不太大的心胸中暖烘烘地发酵,另一方面他的本性悄悄潜露,一点一点地增长。在两股势力的斗争中,我们可以看到,本性战胜了功名,即使他还有那位令家族蒙受巨大荣光的曾祖父。但这种战胜,不是说他以为追求功名毫无意义,而是他的明白对自己而言归隐田园更有意义;人人有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的权利,只要这权利基于“真理道德”。我反对有人追究陶的社会责任,因为社会本身具有一种机制,使大多数人朝着有利于社会发展的方向滚滚向前;中途几个人的撤退并无关大局,这是人类生存丰富性的体现;而且倘若这种撤退负担起了更崇高的对人类生存状态进行反思的“人类责任”,我认为我们不仅要允许而且肯定。
其次是物质。物质的匮乏是陶后半生的主要阻力。我不想讨论这阻力的内容,因为只要你饿上几天就能明白。我想阐述陶对它的克服方式,这种克服方式体现的是人类对宇宙的胜利,以及人类的希望。物质阻力,众所周知,能用物质解决,这是人类对自身局限、对宇宙的妥协。这种妥协是必要的,是自然的,也是平等的。我们不能认为这种妥协是低下的。但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用他们的行动告诉你,物质阻力可用精神手段解决――你肯定认为他们是阿Q“精神胜利法”的响应者。但不同于阿Q的是,他们不仅精神胜利了,而且自身也的确胜利了。他们中的一员就是陶渊明。饥寒交迫之时,他去乞食,并未丧失尊严;酒足饭饱之时,他一点也不贪图优裕的物质条件、也不惧怕以后时不时光顾饥寒交迫。他明白了精神的力量――用物质解决物质,相当于喝水止渴,借宇宙之物解决宇宙之事;用精神解决物质,就好比你口渴了,先想象你伸手可及之处便存有一杯水;后想象到处都有水喝,张开嘴巴便可吸进无穷无尽的水蒸气;最后你想象到自己根本就不渴――即使你因渴而死。如果你真的渴死了,你那缺乏水分的、干瘪瘪的尸体在狭小的棺材中所想象到的,一定是那棺材被抛进无止息流动的河流中,新鲜的河水又灌进装有你那小小尸体的棺材中。到那时你就不是渴死的。
还有一些阻力,譬如田园之中难觅诗书知音,是比不比前面那两个阻力的。总而言之,巨大的阻力是巨大前进的象征。我们可以不必了解陶渊明的成就,单单就看一眼他曾面对的阻力,你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四、文学
有些伪装的真理我们反复听说,但他一些真正的真理却鲜有人听闻。我所知道的这样一个真理就是:文学与生活只有形式上的差异,它的本质是相通的。
陶渊明的艺术成就在于文学。其文学的最高成就在我看来当属短短的《桃花源记》。他有很多直接描写他真实生活、直接抒发他真实情感的诗文,都很好,但也都不如《桃花源记》精妙。这篇小说包含有微妙的叙述的韵律与节奏、精心设计的结构、奇异而自然的想象、开阔辽远的文学空间等等。但我今天不想说这些。
我想说的是,他对待文学的态度。我们的民族中,不乏有才华横溢者,他们挥笔一书,便是一篇佳作。他们的天赋是上等的,他们后天的努力是公认的,但有一个关键的地方他们未必能够做好。那就是与文学的关系。在古中国,写作与考取功名紧密联系,与做官发财紧密联系,因为制度的原因,在中国人民的潜意识里,好的文笔是绳子的一端,绳子的另一端便系着从政、发财、济世等等。这种思想免不了要感染我们最优秀分子中的一部分人,于是他们的作品成了取得另一些东西的手段。剩余的一部分人,其中又有一部分人只知道文学就是文学,应当写一些好的东西,想一些好的词句;最后剩下来的一些人,他们不仅知道文学就是文学,还懂得了文学与生活的关系,悟到了文学伴随着生活,生活伴随着文学。陶渊明就是其中之一。他归隐,因此保持了纯净;他无所事事,只好更深层地体验文学与生活,最后分不清两者。他寄情山水,怀着孤独与快乐之心,深入人迹罕至之处,颇似毛姆笔下隐居世界边缘岛屿的天才艺术家,感受着云朵的升起,菊花的呈现,飞鸟的催还;他酩酊大醉,松散的肉体像一坨坨湿泥般塌陷,只留下眼睛看见虚幻的轻灵线条一遍又一遍地交织错杂,勾勒出世界的图景。
我想,文学带人虚幻,文学带给人沉重,这些说法是正确的。其证据之一就是文学家的平均寿命不长。但是,正如米兰.昆德拉弄不清重与轻一样,我也觉得文学带给人解脱,并证明着人的存在。就像陶渊明用一朵菊花证明了自己。

  很多人可能已经猜到,我并不是在写陶渊明,或者说,我并不只是在写陶渊明。我在写我眼中的陶渊明,以及我眼中的与他类似的一群人。由于个人主义的缘故,你也得承认,我在写我的一部分。我在写的不过是一个符号。上文中,我曾表示过,我反对平面化的符号。但说来也怪,某些错误,恰恰言中了相似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