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卫则思念母亲的一天
清晨,次卫则从浑浑噩噩的睡眠中醒来,发现寝室里就他一人。这仿佛是一件被遗忘了很久的事。今天是星期六,还是星期天呢?他只记得昨天夜里他把手表放在书桌上。周围的空气告诉他还有点冷,于是他穿上衣,起了床。
手表放在书桌上,这是没错的。但手表实际上是放在书桌上的一本书上。他拿了表,看见时针在滴滴嗒嗒地旋转,揉揉眼,才发现是秒针在作祟。驱赶着时间。他又想起来,这手表看不见日期,于是把它放下。书桌阴暗角落里的那本书闪着蓝光,仿佛诱惑着他,并企图填补他心中的空虚。他接受了。《尤利西斯》。他好像昨晚读过。
他读过这段:海湾与天际构成环形,盛着大量的暗绿色的液体。母亲弥留之际,床畔曾放着一只白瓷钵,里面盛着黏糊糊的绿色胆汁,那是伴着她一阵阵高声呻吟,撕裂她那腐烂的肝脏吐出来的。
他读过这段:往事如烟,袭上他那郁闷的心头。当她将领圣体时,她那一玻璃杯从厨房的水管里接来的凉水。在昏暗的秋日傍晚,炉架上为她焙着的一个去了核、填满红糖的苹果。由于替孩子们掐衬衫上的虱子,她那秀丽的指甲被血染红了。
他读着这段:长的丑,而且没出息:细细的脖颈,其乱如麻的头发,一抹墨水渍,蜗牛窝。但还是有人爱过他,搂在怀里,疼在心上。倘非有她,在这谁也不让谁的世间,他早就被脚踩得烂成了一摊无骨的蜗牛浆了。她爱的是从她自己身上流进去的他那虚弱稀薄的血液。那么,那是真实的喽?
这问号仿佛打进了次卫则的心里,震得他身体微微发麻。那么,今天究竟是几号?是星期六,还是星期天?他的脚迈出了寝室的大门。
早上的街道。狂风成了最忙碌的行人。它窜进了包子铺。它窜进了杂货店。它窜进了下水道。空气是灰色的,有一种烟似的阴影在飘动。然而出售早餐的店铺灯火通明,发光的招牌犹如被压扁来的太阳。次卫则走进一家店子。
他要了碗馄饨。洒了点绿葱的清汤里悬着十几颗薄皮的混沌,粉红色的肉馅仿佛光滑的贝壳。他用白瓷勺舀了一个馄饨,吹了吹气,倒进嘴巴里。咀嚼时,连带上来的清汤在嘴巴里晃荡。此时店里循环播放的音乐才被他听到。是一首伤感的曲子,没有歌词。他突然质疑起自己吃馄饨的理由。为什么要吃呢?为什么要吃呢?
小镇。早晨。公路边。她说要给他改善生活。这是句玩笑话。镇上只有这一家馄饨店。周末。他们坐在离柜台最远的座位上,背后是落地窗。汽车时不时碾过公路,带来噪音。她的单车停在树边。几碗?两碗。等待。她是他最亲切的人,面对她时,他一点也不害羞。笑脸。胳膊伸过来,搂住他。他去捏她手臂上柔软的肉。仿佛他幼时捏她的乳房。来了。厚实的馄饨,清澈的汤,一点颜色也没有。好吃吗?他故意不回答。她也笑,像粉红色的肉馅。从墙壁上抽来劣质纸巾。擦擦嘴巴。没擦干净!算了吧。她坐在前面,蹬着,有柔软的垫。他坐在后面。本是放东西的地方。屁股痛!喂!屁股痛!那是你屁股没长结实,不够胖。以后要多吃点饭。她还笑。
次卫则吃完馄饨,醉醺醺的走出大门,他好像在浸在油汤里的睡了一觉,又有风吹。呼。呼。呼。
中午,次卫则趴在桌上睡着了。旁边是那只手表,没了闹钟。再旁边是教科书,是留有余热的杯子,是笔,是草稿纸,一些书被放在书桌阴暗的角落里。
剃头发。黄色的布。脑袋从布里伸出来。别乱动。镜子里的人。理发师,我,她。镜子前面的桌子。刀,锋利的刀,前来宰割我的头发。推子,愚蠢的推子,前来宰割我的头发。洗发水,杂牌子的洗发水,清理现场。叔叔。把头发留长一点,她瞪着我。把头发留长那么一点点。她瞪着我。师傅。平头,短一点,别听小孩子的,她站起身,镜子里便看不见她的脑袋。师傅。有纸没?有。多拿一点点,给小孩子包头发。你还信那个?不信,但信比不信好。这孩子老发烧,不剪头发就不好。唔。还要吗?够了。你觉得什么时候烧?我不知道。我是个年轻人。那还是晚上烧。到顶楼去。上次就是在顶楼。沉默了。镜子里没脑袋的身影不断走动。她看着我的头。形土豆。光滑的鹅卵石。被收割了的田野,有几撮被攥在她手里。好了。她过来拉我。要碰到我了。要碰到我啦!――眼睛打开。
次卫则醒了。他摸了摸头发。很多,很乱,很油。他走了过去。阳台旁有一面镜子,把他的脸分为两半。很多,很乱,很油。他现在所考虑的,不是剪不剪头发,楼下有一个理发店,他把一根头发扯了下来。头发上有一小片头屑,亮晶晶的,好像一面小镜子。他所考虑的明朗起来。烧不烧一小撮呢?
校园大道上。次卫则跑了起来。他奔跑时,两边浓密的树向身后滑去,像单薄的影子。他不知道把他的皮肤鞭笞得隐隐作痛的气流,是他所引起的,还是从早上就开始肆虐的风,太阳。没怎么出来就要退去的太阳,此时挂在黄昏的云端,把世界弄得更为黯淡。次卫则一口气跑进食堂。
跑得太快。吃得太快。所以次卫则推开玻璃门,开始试着行走。气流缠绕着他,包裹着他,仿佛这是他自己吐出的蚕丝。看来是风。拐角处,几个成年人,几个老人。红色塑料袋提在手上,靠在大腿处,刚好挡住风。饭盒,饭盒在里面,把塑料袋撑起几个棱角,一个行人经过。怎么不去里面?没跟孩子说好,怕他找不到。这句话像是对着次卫则说。或者,像是对次卫则说过。哪儿听到过?
下课铃响时,次卫则冲出教室。他要跑向食堂。走廊里,她提不着锈钢饭盒,扫描着人群。带着送食者的沉默。他跑了过去,手掌拍向她的手臂,去哪吃?操场。操场哪里?树荫下。他们走向操场。他不再挽着她的手臂了,但他挨着她,好像靠着一面墙。周围的人群急速地流动着,次卫则渐渐看不清每一个流淌者的轮廓。他现在只看得清她岩石般的步调。羊和草地的幸福。倚靠着的幸福。
光在操场上迈着大步。厚重的风。穿过阳光的风,扑打在次卫则的脸庞。他们坐在树荫下。家常菜。鼓起的米粒。好吃吗?他惊愕地望着她。他听见了来自过去的声音。他听见了他曾经未说出来的声音。嗯。多吃点,蔬菜也要吃。她抹了抹头上的汗水。然后他们又说了很多话。很多琐屑。很多从火炉里飘出的灰尘。吃饱了。再吃一点!真的吃不下去了。她望了望盒里的饭菜。吃得还行。那我就走了。走吧。等一下!一瓶水。她从包里拿出一瓶。不渴。总会渴的。唔。他接了过去。走了。嗯。他真的走了。他走到了太阳光下。他走到了教学楼的入口。他走到了走廊。他缓缓地走着。他把他的背影缓缓从她的眼睛里抽出。
次卫则走到了寝室入口。他以为一直有人在背后盯着他。他搭乘电梯时,电梯呼呼直上,给他一种错觉。一种眩晕。他走出电梯门时,向背后望了望。两双眼睛。一双是还留在电梯里的人的,以一种该有的陌生姿态平视着他。一双是他自己的,映在电梯光滑的金属壁上,仿佛寻找着什么。
夜晚。次卫则站在电话亭里,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包裹。风包裹着电话亭作为屏障的玻璃,玻璃以一种难言的温暖包裹着他。半月形的话筒挨着他的脸。过了几分钟,他的脸把话筒捂热了,他才想起一串号码。一个一个地按。清脆的按键声朝他的耳朵袭来,把风声盖住了。一个一个地按。绿色屏幕上的黑色数字不断变长,仿佛一寸一寸生长着的桥。桥梁坚固。十一个数字显现在屏幕上。只有这样的排列才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只有这样的组合才具有浓烈的记忆。次卫则看着熟悉得快要被遗忘的数字。这些他从小就记住的数字。始终是一个人而不是数字的数字,他迫切地在远方的声音响起之前,回答了早上的那个问题。
今天是星期六。是他诞生。她诞生他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