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这人,稍微学过点美术的人或许都知道。纵使本人神志昏沉地荒废了将近十年的美术课,他的两幅画作还是让我印象深刻。一副是《向日葵》,这幅大概可以说是典范了。整个画面布满了永远不会燃尽的热量,只需看上一眼,你的眼神里的水波就在倏忽中蒸干殆尽——太阳一样的热情,生命的欲望全被那十几朵形态各异的向日葵释放出来了。这世上能有哪一个画家,以这样张狂的色彩迸发出如此的激情,不是说空前绝后,想必也是超脱凡人的存在了。
另一幅则是《星夜》。乍一看似乎无法想象执笔者拥有同一个大脑。同样是布满色彩,却只是阴郁的冷色在无声地控诉着某种难以吐露的绝望。天空中盘绕着的神秘的圆环,让整个画面充斥着一股压抑感。看到这样的两幅惊人的画作,我是充满疑问的。我带着这样的疑问,打开了这部525页的宏篇巨著。
——我的疑问不但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反而困扰我更深了。因为我本以为我是作为一位站在历史前端看过去的最冷漠的旁观者。对于一切的人物故事,我常要求自己以批判的眼光审查之。我深知,深陷其中既不明智,也亏了老本。而对于梵高这个可怜的男人(或许叫他温森特更妥当),我却无法冷眼以待。人们说他悲剧,我却不同意。尽管人生已经足够悲惨,甚至到最后病魔缠身,饮弹自杀。但他有许多朋友,他还有忠实的弟弟提奥;纵使生前遭人冷眼唾骂,身后倒也博了不菲的名誉。——毕竟,无人赏识的温森特还有千个万个,他们游荡在地狱人间或是沉寂在黑色的墓碑下。而这位荷兰画家无疑是幸运的,欧文·斯通帮他作宣传;他的灵魂(假如他的灵魂如我们预想般升入天堂)也有十分的运气目睹我们对他的怀念,聆听到上帝的福音。所以他虽然是个悲情人物,也并非完全的悲剧。
我作为女生,首先不可以理解更不能认同的是,这样优秀的人物对于他生命中的女人们竟然如此不专一(我并非所谓的女权主义者)。乌苏拉也好,凯也好,还有那位名字是四个字的极富个性的妓女,以及年龄奔四的为他自杀的马高特。我最终理解为他爱的是她们身上的某种特质,来自艺术的美的感觉。凯身上或许是健康热情的美,那位妓女身上或许是堕落中带着一些来自风尘的成熟之美。温森特爱着美,所以所有这些美的追求在他生命中的最后的日子里凝聚成了玛雅这个美貌,深爱着他并且愿意聆听他的女郎。尽管虚构,尽管倏忽一现,却能真切反映出他心灵深处对美的渴求。
而温森特身上真正的矛盾本不应该拘泥于情爱。这时有人就要说了,温森特的矛盾不就是他对艺术的追求和无人赏识之间的矛盾吗?我姑且请他保留他的意见。的确无人赏识的确让他痛苦——肉体上和心灵上的。他需要弟弟的供养,只因他在近十年内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收入。他经常陷入贫困交加的境地。亲人怨他选错工作,艺术家说他没有任何天份,庸人嘲讽他,不吝口水咒骂他。但在我看来,这些问题顶多是蓄势,并不能代表他自己。我个人认为,他在巴黎那段经历恰是一场最合时宜的风暴。毕竟其它的篇章太平静了,不够理想中热闹。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巴黎他结识了太多心怀理想又饱受苦难的真正志同道合的艺术家。那一切将他的精神冲击到了极致,随后又归于平静。他想通了,他必须来一场精神出走,去真正同他自己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心灵交锋。所以,他到了阿尔,到了这个造就他又毁灭他的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不过促使他伸手去摸自己被迷惑的双眼的,却是乡间的色彩。天空是如此浓烈的蓝色,那样凝重深沉,竟至根本不是蓝色而全然成了黑色。在他下面伸展开去的田野是最纯粹的绿色,非常非常的绿;太阳那炽烈的柠檬黄色,土地的血红色,蒙特梅哲山上寂寞的浮云那耀眼的白色,果园里那永褒新鲜的玫瑰色……这样的色彩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他如何能把它们画下来呢?即令他能把这些色彩搬到他的调色板上,又怎能让人相信它们的存在呢?柠檬黄,蓝,绿,红,玫瑰色。大自然信手把这五种颜色摆在一起,形成了这种使人难受的色彩情调。”
这是欧文·斯通笔下的世界,是温斯特心中的“桃花源”。在这片土地上,一切使人狂热的暖色都可以被找到,一切跃动的温度都能与他的灵魂相契合。他真正的兴奋点终于到来,这才是他渴望一生奋斗一生所为的东西。工作,不停歇的工作吞噬了整个的他。温森特的生命是自私的,他自私地把自然抢到自己的笔端,也自私地将自己献祭给了全部的自然和那高傲的美神。所以在他最终疯掉——不管是生理上的崩溃还是心灵上的前所未有的超越——还有紧随其后的生命的终结,都是自私的。这样的自私,本就是他自己痛苦与升华的根源,到了他这个程度就无关外界了。
而今我们的文学社并不能真正称作文学的教徒们心灵皈依地。这或许因为我们还不够“自私”。我们还停留在外界的尘嚣阶段,更别说身与形的超脱了。我常常坐在教室里,目睹着头脑中几个观点你死我活的斗殴,或是一两句不成文的句子争先恐后的跑出来炫耀自己的魅力时,就常常感慨,没有“自私”,毕其一生都无法感动自己。我们每个人都有成为大艺术家的潜能,却终究成不了温森特·梵高,这个孤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