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总会听到一句“男儿膝下有黄金”,于是便总以为下跪是软弱,是屈从,是卑微。这个词让我联想到的总是中分头的、讨好的笑脸(我称为“汉奸脸”)。我刚一看到文题和“奴才的姿势”,“软骨的病状”等片言便天真地武断:这一定是教导我们要有骨气、不畏强权。沾沾自喜地一读,却发现全然猜错了。而这篇文章也正如作者所写,改变了我对“下跪”这个词的认识和理解。
我头一次听说陈寅恪先生,是从初中历史老师的赞慕中,而王国维先生则因《人间词话》相对知晓些。两人都是我所佩服的,也都是我无论如何不会与“下跪”挂钩的。然而陈先生重重的磕头,这骨头与大地的清亮的撞击,也使我的心清亮了。我仿佛也成了陈先生身后友人中的一个,短暂地震惊后,又在新旧思想的回荡中醒来。
我是无法理解这一封建愚举的。作者便爽快地揭示了真相。陈寅恪是民国君子,而王国维却是晚清遗臣。陈先生此举,并不含有封建腐朽的思想和政治色彩,他的磕头所想表达的,其一是对王国维文化精神的真正理解,其二则是对逝者成就品性的最终肯定与尊敬,这个下跪,跪的是学术、是人格,而非一个有名有姓的人,这是一个书生对另一个书生尚存思想的最终参悟,真正做到了思想上的鞠躬。
陈寅恪用膝盖和头盖骨展示了对文学的尊重。在三立老人家中,他用膝盖骨又展示了一个更为隐晦的东西。三立老人与陈寅恪的学生们畅谈时,这位清华国学院导师便整整站了两个时辰。当站着的骨头与坐着的骨头同时出现后,我怀着崇敬的心,有幸目睹了书生世代相传的礼仪—尊重。儿子对父亲的尊重、学生对老师的尊重、长者对求学者的尊重,都被站而复坐的骨头,和始终挺直的骨头支撑起来了。
将目光放到更宏大的地方,当时的整个中国文人不正如义乌陈氏一般。我的眼前忽地出现了一个破旧的草屋,又映出了一座气势磅礴的大学城。蒋梦麟的不争,梅贻琦的公大于私,月下讲课的刘文典、吴宓、唐兰的大叫一声“好”,萧涤非的巜早断》凌迟。这些有些陌生却应当铭刻于心的名字,向我展示了一个中国在战火中巍然不倒的综合性大学____西南联大。联大有P、T、N,却因为一个共同的崇高理念,合成了A。这理念,也不须多言,它早已在学生与老师的骨头中增长,它是对民族文化的传承、对祖国振兴富强负责的书生的理念,它是有出处的,它来自对文化的尊重、对国民的尊重。在这样崇高的尊重与庄严的历史里,我理当,也确实又些羞愧了。
事出有因,我所以羞愧,大抵是因为自己作为历史上读书人的传承者之一,竟然忘了这份尊重,牛屋上层的华罗庚所拥有的对学术的热情、对生活的无惧,对学生的宽容,这一切,承载了许多,如今却已失散了么?
以我之才疏,是没有能力给出答复的。纵失了,散了,我想,却不会消了的。书生的骨头,只要未曾弯折、屈服,就永远不会消失。而如郑孝胥、周作人之流,或许是个文人,却绝不是书生。因为他们没有“意气”,自己没有“骨头”。
刘文典说“:读书人要懂得爱惜自己的羽毛”:而对文化的尊重,便是这爱惜。我想说:书生的骨头比日寇的刺刀更硬。这便是那群青衿们用骨头支撑的动作,展示给我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予不往,我自来兮!这一刻,我真真切切的明白了,皮囊下有什么。
是的,皮囊下是骨头。
刘文典,没有被对方的威怒吓倒,他愤怒的回击道:“如果你说我是学霸,那你就是军阀”!
日本人走了,刘文典采用中国话表达了一个书生的愤怒:“国难临头,我以发夷声为耻”!
闻一多先生发怒说:“难道不当汉奸就可以擅离职守,不负教学责任吗?”
梁思成第一次在梅贻琦面前表达了他的愤怒,他把设计图纸重重的拍在了桌子上,吼道“:改!改!改!从高楼到平房,又到茅草房,还要怎么改!”
梅贻琦只好站了出来,一字一句,说了那句立刻让两人息怒,并且日后在中国教育史上成为经典的名言:“如果有条件,让学生住大楼当然好;如果没有条件,那就应该适应环境。大学之大,并不是因为有了大楼,而是有了大师!”(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华罗庚安慰她说,别伤心了,等我的《堆垒素数论》出版后就去割几斤肉,全家美美地吃一顿。要是有剩钱就给孩子们添几件新衣服,然后再买两包烟吧,真想抽支烟啊……
一位位不世出之伟人的话让人热血沸腾,或是深思良久,也有同情哀叹。他们有骨气,有才华,也有自己的梦想。但他们也饱受穷困,落魄的折磨,不单单是他们,还有那个时代。
在苦难中不改其志,充满希望与担当。永远不跪于权势、政治、却出于尊重,长跪于文化面前。这便是西南联大乃至整个神州大地上的书生骨头,书生意气!
“现在,我终于明白,在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读书人如何去仰望一根坚硬的骨头”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书生意气 ”。
现在,我正长跪于斯,怀着尊重,看着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