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设身处地地想过,在1937年的北平,面对同事的引诱和日本人的刺刀,我能否不弯下自己的腰身?”
这是一个作者无法回答,或者说,不敢回答的问题。
这也是一个令我不敢回答的问题。
乍提此问,凭着一股年青的气血,热腾腾的回答便可冲口而出。
然而鲜香的鱼汤冷却后腥不可闻,晶亮的蒸肉在冷风中渐渐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翳。热腾腾答案冲出口,遇见了空气,也冷了,或变成白汽,或结成冰碴子,哗啦一声,全落到地上去了。
不能多想,这热腾腾的答案经不得多想。回头看看罢,看看你年轻的妻子被饥贫刮出的瘦颧骨。那曾经是丰润的,绽开过女孩儿活泼笑容的脸颊啊!看看你那小女儿因结核病而异常发亮的大眼睛,哦,我的小姑娘,爸妈心都碎了,却不能说!回头看看罢,教授,你就明白刺刀和炮弹不是最坚硬的东西,但恐怕你的骨头也不是,刺刀和炮弹无法摧折你的骨头么?它们可以落在别的人身上。
这些民国的长衫,真个是木人石心吗?我想不是的。
这世上有很多事根本经不起多想,他们其实是群纯粹的人,他们并非深思熟虑而忍心割舍,他们根本没有多想,他们没去多想。书生一身浸透诗与国的皮肉肌骨是最好的保温箱,温住一壶热腾腾的回答。
可我本俗人,却经不住要多想一点了。
其实书生的骨头不仅属于书生,书生的骨头也是有瘀伤的。在动荡年代的摔打里,这些世上最硬的骨头上也留下了暗影。刘文典教授为大烟熏枯的嗓子,梅校长夫人维持生计的“定胜糕”,陶云逵夫人林亭玉投湖激起的水花,都是这些骨头要直面的淤痕。书生们的不作思量,是否是因为,有人在当初风雨欲来的夜里,已流着泪决定了呢?
考验书生骨头硬度的另一个年代,是过去岁月绕不开的一个疤——兜兜转转,总是要讲到文革上去的。我总觉得,那时的人,是比战争中还要孤独的。战争尚有人可与之同仇敌忾,而政治的高压下,总是自相攻伐,斗人者,自己终也被斗,乱哄哄踩踏中不知谁又登场。
曾记得席慕蓉老师说,小时见一银行家,白日被批斗游街,晚上回家却着红裙于镜前舞蹈。读到朱自清先生的投湖,曾昭燏先生的一跃,我心中飘舞的,却是那条红裙。
可是,可是……
如若没有这些决然折断,以金石之声警世的骨头,而今我们又当何在?书生的骨头确是贵于龙骨的,纵使我们炼不出那一根骨,请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