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泓柯
如果问用什么颜色描述《红楼梦》,我会说是红”与“白”。红是喜,是繁华热闹,白是悲,是幻灭冷清。如果能再细细叨下去,我会指着宁荣二府门前的石狮子上挂着的红灯笼,回答说这里面点的是支白蜡烛。
于是闻者一脸茫然状,说者故作高深态。
诚然,谁也不晓得里面点的是支什么蜡烛。又诚然,不才委实是在臆测。但是不妨听我说下去。
“一切喜剧都有一个悲情内核。”表演艺术家陈佩斯如是说。反过来,一切悲剧都有一个欢喜的前因。由此观之,悲与喜,并非是互不相融的,而是相生共存的。整部《红楼梦》,个中红喜事白丧事,喜也存悲,悲也强喜,在同一个章节中,是对比也是统一,放入整部书中,是分镜也是整体。
比如第十一回编织了两个剧情:贾敬大寿和秦氏病重。这样一个繁华、热闹、富贵的场面中,有个人正在孤独、冷清、哀伤地一步步走向死亡。比如十六回回目“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贾府一朝荣升显贵,走向巅峰,秦家却福薄衰落,秦可卿走了,秦业气死,秦钟也去世了,只半年光景,三口人都没了。还有之后的庆元宵灯谜成谶、贾府过年袭人守孝、贾母庆生设宴司棋东窗事发……最后贾府被抄家,但贾兰中举不久,李纨又去世了。
从不肯将喜渲染至极,犹如看电影《海上花》中一桌色彩缤纷热闹繁华的宴席,镜头总通过一个人的眼神看到荒凉。也没有将悲描写到底,因为大家族的面子排场不允许任何人话凄凉,就算是办丧事也要体现自己的权势,哪怕已是勉力强撑。
悲与喜的交织中,繁华与幻灭的交映中,走马灯照出来的是眼前物的“真”与背后藏的“假”。“好”也是“了”,“满”也是“空”,没有什么可以长盛不衰,也不会从此一挫不起。
这就是无常。
曹老先生会这样着笔,或许是来自于江南曹家被抄家后的领悟。他亲见家族繁华过又败落,对人事关系、人间权势了解得太透彻了,知道尘世富贵都是虚的、空的,繁华随时可以幻灭,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所以年老梦回红楼时,也许是因为后悔领悟太迟,也许是为了警醒世人,书及酒尽情犹在时,渐闻红墙里语笑寂,看那树倒猢狲散,最终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鲁迅先生评《红楼梦》有一句:“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说这花林子里,展红带金的喜庆似一阵,可我只看到一团乳白色的雾气。
很少有小说会在高潮之前就把结局挑明,很少有小说会把道理藏进那些幽微的结构章法里,很少有小说会把作者当作一个若即若离的命运化身。但是少的尽头是有而非无,《红楼梦》就是如此。
读《红楼梦》是在看一场悲剧,但众人如何一步步走向结局而不自知,是否这本身就是个巨大的悲剧呢?
仿佛看到曹老先生披了袈裟,在书卷后拊掌大笑:“此一出叫‘无常’……”
脑袋一痛,原来是砸在书桌上,此时已是子时三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