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死的时候,知道自己将要死了,许玉兰拽着他的手哭啊,哭。他哼哧哼哧着低下头,卖力地望着交握着的,两双枯槁一样的手,咧开嘴笑。
“我身体好呢。”他说。说出来的话却像破碎的风琴,嘶啦嘶啦的,像雪天被踩在脚下的烂雪,“当年我卖血把你给娶回家,我身体好着呢……比那个什么何小勇可好多啦,你他妈的,当年还哭得跟个泼妇似的……许玉兰,你良心还有没有……”
“你他妈的闭嘴吧。”许玉兰也老啦,头发白的花花的,那双眼睛浑得不像样子,只是依稀能在破口大骂时望见曾经泼辣的模样,“这么老的旧账,有啥好翻的,我可还没说你和那林胖子的事情呢,干……老畜生。当年那些破事儿,可真真是我上辈子造的孽喔……”
“还好,还好,现在都过得去。”
他们在某个寂寞的夜晚相互看着,又哭,又笑,在生和死的边缘用不堪入耳的浑话骂着当年,又笑,又哭。
许三观任她给自己抹掉眼泪,偏偏头,又哼哧哼哧地叫唤着自己的三个儿子。
一乐,二乐,三乐。
“一乐啊……”
一乐上前,握住他的手。可许三观突然就哽咽起来,眼珠里的浑黄和红搅和在一起,落下的却是晶莹的,一点儿颜色也没有,又好像什么颜色都有的泪珠。一乐啊。他张张嘴,枯瘦的面颊被泪水糊得不像样子。这个孩子,是他最疼,最爱的亲儿子。
一乐长得一点儿也不像许三观。这点大家伙都明白,一乐啊,是他娘许玉兰和何小勇的种,许三观当年给何小勇养了九年的儿子才发现这个事实。说起来好笑,他亲爹何小勇不愿意养他,许三观更不愿吃了这个哑巴亏,这一乐,就真成了没爹的孩子。
后来不知道怎么着,许三观他们家,又没管一乐是哪里来的了,这许三观啊,又把他当成亲儿子养着啦。
这是怎么一回事,许三观也说不明白。兴许是这孩子从小就同他这个爹亲近,兴许是他同一家人去吃面条,却让一乐一个人吃巴掌大的烤红薯,兴许是他找得焦头烂额瞧见一乐的时候因着那一声“爹”,弯下腰说,“爬到我背上来。”兴许是何小勇病重时一乐坐在屋顶上却叫不出一声爹。兴许这孩子,本来就是他许三观的儿子。
“一乐啊。”他用那破碎风琴的嗓音,哼哧哼哧地叫他,“你是我亲儿子。”我养了你这么久,卖血给你治病,你这身体里,流的也是我许三观的血。“听到没有,你是我许三观的亲儿子!”
“爹,爹。”许一乐哭着喊他。
“爹,爹。”二乐,三乐也在哭。
许三观颤颤巍巍地,卖力地抬起一只手来,灰黄的面孔像刷了白粉的千疮百孔的墙,那只手在半空战栗,摇摇晃晃,他一个一个看过去,像是一个一个地抚摸。
这一辈子啊,有太多能说的啦。许三观想了好久,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你说人啊,活着活着就犯了错,错了呢,就要遭报应,报应着啊,还不是在活着。这个圆圈呐,就像他的血,绕了一大圈,到头来还不也就那样。
他哼哧哼哧着,又笑又哭。
“造孽哦……哭个屁。”手指停在许玉兰面前,许三观扬了扬嗓子,虽说还是破碎风琴的烂声音,但又没了寒冬的烂雪味道,是带着笑的,像是春日的山茶花,是血的颜色,溢出来的却是花香。
“黄酒温一温!”
许三观最后说了句什么,没人听清,许玉兰将耳朵凑到他嘴边,眼泪就哗啦哗啦地下来了。
他说,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