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读人
黛玉,宝玉,宝钗,各自纷呈,又实可为一体。
黛是青山远岫,冷玉生烟,钗是翠羽金凤,华胜步摇。
玉是山河大地钟灵气,宝为巧夺天工匠人心。
一个归往大自然,一个奔赴名利场,一个任性而为,一个步步思量,一个不问年岁终难解脱,一个心忧天下空自愁怅。
而宝玉正是那个现实中的我们,在宝与玉间彷徨挣扎。
黛
若说黛玉的特点是尖刻直率,未免阅人太浅。
黛玉本质上是个爱自然的人。虽云“心较比干多一窍”,“最是个多心的”,她却并未用这心思为自己博什么好处,反倒是“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的宝姐姐城府最深。
黛玉何尝不知礼数呢?
初进贾府她“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贾母带刘姥姥与众人游园,她早在潇湘馆恭候,亲自待客,并不像真正“洁癖”的妙玉,坚持扔掉刘姥姥用过的名瓷茶杯。
该懂的,黛玉都懂。
又如有婆子提灯打伞地送东西来,黛玉道了谢又留她吃茶,赏钱打酒避避雨气,这完全推翻了黛玉“高洁孤傲”的刻板印象,更何况一个三等佣人是完全没有笼络价值的,连宝玉这等“爱心泛滥”之人也觉得婆子们粗鄙可厌。
这样的林姑娘,在园中的关系也未见得很差罢。
这就是黛玉的可爱之处,她实是肯关心人的,但不愿像王熙凤那般“来打个花胡哨”,如无情义,她也万万不肯装了虚情。
林如海去世,她更知无依无靠,索性活出自我。虽知注定消亡,却以一己之力公然向污浊礼教叫板。她要“质本洁来还洁去”,这才是她的孤独所在。
精神的修行永远只是一个人的朝圣路。
而有意思的是,那送东西的婆子恰是从蘅芜苑来的。
钗
这便引到了宝姐姐身上。
宝钗似乎一直为诸多文青所贬,而五四时期的反封建思潮更将宝钗判作虚伪,世故,受封建礼教毒害的卫道士。
果真如此么?
宝钗是不肯轻易露真情的,但绝非没有真情。她的稳重端庄似乎令我们忘记,宝姐姐“也是个淘气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也都偷偷读过。宝钗何尝不向往自由洒脱呢?不过黛玉是位艺术家,她却是现实主义者罢了。
因而宝钗或极倾慕黛玉的性情。这与人们对她们“情敌”身份的认知恰恰相左。
且细想,宝钗何尝真正爱过宝玉?进宫失败后,宝玉实是她又一条入世之路罢了。
“可叹停机德”,停机劝学,究竟是真心希冀丈夫好学,还是封建社会里女性渴望获得改变社会的影响力的间接方式?
正如探春所言:“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
可现实的宝钗偏偏内心亦向往着“世外仙姝”代表的自然世界。
譬如大家公认,象征隐逸淡泊的菊花与潇湘妃子不可分割,而蘅芜苑“雪洞一般”空净的房间里,“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
“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是一个士人对艺术家的呵护,也是“高山大士晶莹雪”的心灵呼唤,而那尘世之外不胜寒的“寂寞林”也由此发出真情的回音。
宝姐姐世故,却世故得并不可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