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萧萧
萧红的荒凉,我大抵是能懂得的。
荒凉是一种湿气,不知不觉就钻到人骨头里去了。又或者,荒凉是一种脾性,有些人是生而荒凉的。
荒凉的野地并不等于荒芜,苏格兰的荒原生着石楠,大风刮过,萧萧,那干燥的沙沙响也响得荒凉。
荒凉是一种人的底色。荒凉就是冯歪嘴子还在磨房里大声地说话,然而门外其实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蜻蜓,蝴蝶随意的飞着,冯歪嘴子的话声,空空的落到花园来,又空空的消失了。”
然冯歪嘴子未必觉得荒凉罢,坐在墙根下边的小女孩却不作声地听着。她既不想待在这里,也不想待在别处,既然不想起身来,那么还是待在这里好了。
荒凉是萧红。她的骨血里有荒凉的土壤,童年又是那粒荒凉的种子,从此在她心头盘根错节,再也不分开。
呼兰河城是荒凉的。这座北方小城有一个大风呼啸的名字,尽管她的居民是那样的穿红着绿,那样快活地热闹着,大神与二神的对答在咚咚地鼓声却那么悠远,像被风刮走了。
萧红的出走也是荒凉的。她走啊走,她走去北平,走去樱花的国度。她结过婚,有过一个孩子,又从他们身边走开了。她要走到哪里去呢?还是只顾着向前走?只有她的背影在北风里走过。
或许有些人只想走出一片荒原罢,但荒原似乎出不去的,这么走呀走,竟走了一生。荒原不会阻拦你,也没有屏障——没有屏障就是没有边界,你大可以随心地漫游,但荒原就是世界,你走到的地方,都是你的荒原。
萧红最终走到了香港。虽然她绝不是要在这里停下的。但究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相信,她逝世的时候,必是一个燠热的晌午。
虽是冬天,那一点半的太阳明晃晃地烘着,闷在被子里也是燥动的,偏生又那样虚软无力,身上只湿润地发汗。窗外的人声远远的,还是日常的喧哗。
这时候,她心头反而非常地心平气和了。香港的红男绿女阳镜泳衣的鲜艳里,东北的城遥远得只剩下萧萧的大风吹着,干净。大神和二神还在风声里悠悠地一问一答。宁静地呵了口气,只看见蝴蝶从院子里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