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可能发生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的故事
你看到墙上那幅镶着金边的画像了吗?画像上的那个女人很漂亮,是不是?她叫苏菲,苏菲•勒菲弗。勒菲弗是她丈夫的姓氏,她的丈夫叫爱德华,他见过她最美的样子,就是画上的那个样子。
我没见过,我已经快三十年没见到她了。
一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一九一六年的十月,那个时候我已经四十几岁了,而她应该也就二十几岁吧。我记得,那是在法国一个叫佩罗讷的小镇。她站在她们家的酒吧前头,那个酒吧叫红公鸡,现在想来,那个酒吧很温暖,是个当时有人气的地方。她骨瘦如柴蓬头垢面地从酒吧里冲出了站在我的面前,穿着睡裙,手里抱着一个“婴儿”——这个婴儿其实是一头小乳猪,也是我去她家的原因,我们不允许他们所有人养牲畜。
你还小,不知道那个时候一个被称作指挥官的德国人去法国是要干什么。你就把我当做抢别人东西的强盗和坏家伙就好了。
可是苏菲,她太聪明了,就像抱着一个小婴儿一样让那头猪在我面前呼呼大睡,而我什么也没发觉。
可是我在酒吧的暗处发现了那幅画像。就是现在挂在那儿的那幅。
我无法跟你说明我看到它,或者说是她,的时候有多震撼。那该是胜利女神的脸庞,美丽,自信,光芒四射。是绚烂活泼的马蒂斯的色彩。是不属于战争的色彩。是的,她不该属于那个暗无天日的年代,不该属于那个破败不堪的小酒吧,被我的同胞抢虐得令人唏嘘的小酒吧。她在那里。她隐默在黑暗处。她熠熠生辉的光华在提醒我,这个世界还有另一种活法,那里有希望、生机、艺术和爱。那种活法是我以前有过。我不敢看她。
在当军人之前,我其实是想当个画家的。
当天我离开了那家酒吧,回头看的时候苏菲也在盯着我看,她在害怕。她不很好看,但我当时能清楚地感觉得到,这是一个极坚韧自立的女人,即使世界被炸成了碎片,她也会倔强地站在废墟之上扬起下巴,顶着她那头鲜艳明媚的红头发,傲视群雄。我知道这不是错觉。
二
后来我知道了她叫苏菲。我把他们家的酒吧作为士兵们的用餐地点之后,我才发现画像上的那个女人原来是她,是她丈夫画笔下的她。我跟她聊艺术,谈论色彩构图以及我最喜欢的画家,聊起我的妻儿、她的丈夫和她丈夫就读过得马蒂斯学院。我喜欢法国的艺术,也终于不用像以前身居前线那样过被战火和暴徒包围的生活了。
我感觉幸福很熟悉。我觉得我爱上她了。是那幅画还是那个人?
三
平安夜很快就来了。苏菲和我之间的气氛很是压抑,因为在之前不久,我击毙了一个法国人,当着苏菲的面。那是一个逃跑的战俘。我知道这会打破我和苏菲稍稍和善的平衡,可如果掏出手枪的不是我,那么被击毙的就是我了。
“我们能休战吗?就几个小时。你忘记我来自敌人的军队,我忘记你是一个大部分时间都在想着怎么反抗军队的女人。”
“我们只是……两个普通人。”我问她。
我邀请她跳舞,她同意了。我拉着她在厨房里慢慢地转着圈,耳边响起的是隔壁餐厅里士兵们的圣诞欢歌。我没有去思考她之所以和我跳舞是为了留住我,不让我去其他镇上的人在吃烤乳猪欢度圣诞的地方。
苏菲很轻。我脑子里只是在想,我在圣诞前夜和一个法国人跳舞。
四
苏菲为他丈夫的事来找我是在一个叫莉莉安的女人游街示众,她收养了那个女人的孩子之后。莉莉安是一个德国军官的情妇,为她的法国同胞收集情报,传递信件和报纸被发现了,周遭的镇民甚至在她被捕之后欢呼,看到他满脸是血的惨样之后讥讽她,向她吐痰。
她来找我,是因为她知道了她的丈夫被送往了阿登高地的集中营。
“我想知道……我求你……你能不能帮帮他。他是个好人,他是个画家,正如你所知道的,不是军人。”
“我想让你把他救出来。”
“那……那是因为我不光把你当成……敌人。”
“是你说……有时候我们只是……两个普通人的。”
“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
“我可以把那幅画送给你,你很喜欢的那幅。”
我让她第二天晚上来兵营找我。
我希望她不会来。她应该很明白莉莉安每天过的是怎样被冷嘲热讽的生活。莉莉安为法国而去都被人唾骂,即使是苏菲替她澄清的事实也有人依旧不愿意相信。苏菲为她丈夫而来,没有人能为她澄清什么的。
她来了。
我明白了,她爱他的丈夫,至死不渝。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自我介绍是“勒菲弗太太”。
我以前也一直叫她“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改的口。
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的名字,但她一直叫我指挥官先生。
五
我之后没有去她的酒吧了,但听我的士兵们说她的状况越来越糟糕。我偷偷地去看过她。她靠在角落里,身子缩成一团,头微微偏着倚着墙,双眼微闭,睫毛微颤,嘴唇也微颤着,胸廓起伏的频率很快,就像是一只病中受了惊吓的小野兽。她是冻着了吗?做噩梦了?还是梦见……她的丈夫了?
她红色的头发像枯了的花。
“我想让你把他救出来。”我想起苏菲的话。
六
我决定把苏菲送去集中营。
我一遍又一遍说服我自己:她在那里会遇到好心人,以她的坚韧一定能活下去,他会找到她的丈夫,他们会互相搀扶着,过得很幸福,上帝会保佑他们的。
我可以把她的丈夫救出来,但可能需要上年的时间,苏菲等不了这么久了,我不知道苏菲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她那时候的脸色就像是保存了很多年的劣质白蜡烛,惨白而蜡黄。是我害了她。希望我这个决定没有错。
苏菲就像任何一个犯人一样被押上了卡车,我在远处看着她。她走出酒吧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她的眼睛。黑色的眼眸里闪着光,像暗夜里的霜熔化成了第二天的潮湿与温暖,点点光芒闪烁着希望。
镇上的人冲她吐痰,骂她“婊子”,像对待莉莉安一样。唯一哭着挽留的是她的姐姐伊莲娜和她收养的莉莉安的那个孩子伊迪丝。
她好像在笑。
她理解了我。
七
再后来啊,苏菲找到了她的丈夫,我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帮他们办了假身份证,把他们送去了瑞士,我没有去见他们,自苏菲从佩罗讷走后,我再也没打扰过她。
又过了几个月,那个叫伊迪丝的小女孩把这幅画送给了我,说是伊莲娜给我的。画后面是用粉笔写的字:
Pour Herr Kommandant,qui comprendra:pas pris,mais donné 。
是德语。
致指挥官先生,你一定会明白:不索取,却给予。
伊迪丝告诉我苏菲死了,消息可靠。
我给这幅画取名叫《留下的女孩》。
后记
弗里德里希•亨肯躺在床上,看到床头那个吵着要自己讲故事的小孩已经睡着。
“我说了不擅长讲故事,”弗里德里希喃喃自语,“我从没对别人讲过这件事,我的妻子,我的孩子,都没有。”
“我一直都没有去问过别人苏菲是不是真的死了,我害怕知道那个消息。几年前战争又开始了,我就来了这里。”
窗外春光正好,明媚的光束照在苏菲明媚的笑上。
或许,我不是真的爱她,只是因为她让我在战争里感到安定与温暖,我希望她和她的丈夫现在都还活着,举案齐眉。
小孩的伙伴们叫他出去玩,弗里德里希叫住了小孩。
“怎么了?”
远方还有战争,如果你的亲人遇见了一个叫玛丽•勒维尔或者一个叫安东•勒维尔的人,记得帮我问声好。
不用了,知道他们还活着就好。
不用了,不用去知道这两个人了。
“没什么。”
我知道他们一直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