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一束温暖的阳光倾泻在我的床上，我疏懒地从床上爬起来，低头看看表：西部时间9点。这应该是我这个月起得最早的一天，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一大早外边就闹哄哄的。趴在窗口向外看：养老院的那颗大橡树下，白发苍苍的老人和金发小孩们成群而坐，阳光透过叶隙洒在他们身上，如同披着一件件金纱。好一个“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我冷笑道。远处，一位老人牵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向我走来。
“艾伦，下来玩玩吧，他们都想听你讲讲你原来在中国的经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爱丽丝。”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愿意讲话了!这应该是我在养老院第二次听你讲话，老约翰。我就不来打扰你们了。”
突然，爱丽丝说话了，“爷爷，出来玩玩吧，我对中国很感兴趣，你就跟我讲讲中国的故事吧！”接着，她便用和太平洋一样湛蓝的眼睛望着我。
莫名，我内心一颤。
拄着拐杖走下楼，楼梯口，爱丽丝早已拉着一群小朋友来搀扶我。我们也走到橡树下，我坐下，他们自觉地围在我身边。
“爷爷，讲讲你原来在中国的故事好不好？”爱丽丝问道。
“我们老家也有这样一颗橡树”
抚摸着橡树的粗糙树干，我不禁想起了她。
“给你们讲讲我和奶奶的故事吧。”
“第一次遇见他是在村口那棵橡树下，太阳上从山后面露出半张脸，村口却十分热闹，大家都扛着扁担去镇上赶集，鸡鸣声、猪叫声和人们讲话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突然，一个不同寻常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一头长发及腰，一身素朴麻衣，手里捧着一本书，婀娜的从我身旁飘过，我就站在那儿愣愣地看着，直至 她飘入远处金光之中。”
“她一定很美吧！”埃里克，一个白人小男孩，痴痴地问道，深蓝色的眼睛中闪烁着金色的光。
闭上双眼，脑中回味他的长相。
“她有一双黑得深邃的眼睛，上面躺着一对柳叶似的眉毛，樱桃小嘴，两个大大的酒窝边泛起层层红晕。”
“真漂亮！我妈妈也有酒窝。”爱丽丝撑着下巴，轻轻的说。
“后来每天早上去田里耕作，我都选择性的往村口方向看，幸好，我们家田就在村口边上。如果没有看到那个倩影，我这一整天都怅然若失。或许是天意，一天，她竟主动来到了我的田里，带着一群孩子，和你们差不多大。她一只手撩一撩被风吹乱的头发，一只手牵着孩子们。‘小哥哥，我能带孩子来你地里玩玩吗？’ 她用她那如风一般轻柔的声音问道。受宠若惊的我，忙放下劳具，拍拍手上的灰，跑过去将小孩抱下来。孩子们在田里玩躲猫猫，我和她便在一旁聊天。我才知道她是名语文老师，她的工作本质和我一样，只不过她种的是花，我种的是稻，那个上午在孩子丛中，她的笑丝毫不失天真。”
“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一旁的亨利笑着问道。
“从那以后，每天早上，我在田里，她在村口，我们互相挥手问好。饭后，我们总在村口谈天说地，就在那棵橡树下，他坐这头，我坐那头。从每天的趣事聊到彼此的家庭。每次，我都偷偷从家里带一只红薯来，这是她最爱吃的东西”
“我也爱吃红薯！”埃里克打断我，大声喊道。“唐人街的中国红薯最好吃了！”
“别打断爷爷讲故事。”爱丽丝略带生气地说。
“后来，我们就结婚了。”
“那她现在在哪里？”爱丽丝关切地问道。
“她~~~~走了”
“那一年文化大革命的号角吹响，各学校停课，村里的土砖房上也贴上了“革命委员会好”“打倒资本主义”之类的大字报，她一时间失去了工作，只得躲在家中。可村里的孩子一个个都特别喜欢她，几天不上课就难受。村民都和孩子说“离你们的老师远一点，她现在正是被打击的对象，你们别被她连累了！”孩子们不顾阻挡，跑到我们家，来求她上课。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叫苦根的女孩，扯着她的衣服，睁大那夜空般的眼睛，苦苦哀求着她。苦根的眼睛里，藏着农村孩子的淳朴和对教育的渴望。”
“她答应了吗？后来怎么了？”爱丽丝不顾我的话，焦急地问着。
“于是她又拿起粉笔，在家中重新开课。‘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突然，几个红卫兵拿着枪冲进来，‘知识分子是吧，还在上课，有没有把毛主席的话放在眼里？跟我们回去改造去！’于是，在所有孩子的目送下，她被押送出去，出门前她回头望着我，柳叶眉下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舍与无奈，嘴角一翘，说’今晚橡树下见。’”
我知道那晚她不会来，可我仍痴痴地去了那树下。
“后来我在橡树下等，她再也没来……”
那一幕，涌上心头，我却不敢说出。红卫兵押她走到村口处，便停了下来，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枪声响起，满树的候鸟振翅，飞向澄澈的蓝天。她似飞蛾般，张开手臂，缓缓倒下，橡树旁。她的灵魂也随着候鸟，飞向蓝天，那儿没有黑暗，没有痛苦。时间仿佛静止了，这不是死亡，是涅槃，在另一个世界，她将继续坚守，她的岗位。
“动乱结束后，我们在村里为她举行了一场追悼会。全村老少，围在她的照片前痛哭。苦根也来了，跪在遗像前，跪了一天一夜。苦根用那夜空般的眼睛，洗涤她的伤口。”
大家都安静了。
“教你们几句诗吧。”我静静地打破这局面。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
脚下的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