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嘛,还不就是那么过么。”
老人混浊的眼珠吃力地转,把目光投向窗外,旧金山的灿烂阳光,却也无力温暖这一室阴郁。
老人恹恹地挪开目光,外界的明丽对他已不具吸引力。
小男孩很安静,头发浅浅的,软软的打卷,五官却依稀辨出东方的印迹;他是混血儿,爸爸和老人一样,来自那个亲近而遥远的国度。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懵懂,带着好奇;仰着头,却不出声。老人没继续说,他也不问。
老人的目光落在小男孩身上,温和了些,却又仿佛是在看着很远很远的,触不到的地方。
“爷爷出生那会子,还没解放呢,仗是一年接一年地打,没有太平日子。我才两三岁时,邻居被炮炸死了,我爸见着了,一病不起,那年岁,几剂药就能医好的病,拖了小半年,就去了,竟是活活给炮吓死了的。”
小男孩睁大了眼。
老人摸了摸小男孩的头:“你们肯定不信咧。。。。。那年节,那样的事,到处都有,打起仗来,那样骇人的阵势,庄稼人哪见过。。。。。。”
村里本来就穷,爸去了,妈不能干多少地里的活,他家里原也是有过几年好光景的,爸去了之后,就成了村里最穷的一户。
“十来个兄弟姊妹,大都才出生就饿死了。。。也有冬天里着了凉,冻死的;还有个弟弟,上树掏鸟蛋,摔死了。。。养不活。。。穷孩子命苦哪。最后成人的,只有弟兄三个,我最小,衣服都是哥哥穿破了,穿不下的,过年也未必有好衣服穿。。。。。。没法子,家里没钱,不然谁又愿意呢。。。。。。”
老人住了口,手指颤巍巍地揩了揩眼角,眼睛很混浊,似落满了灰尘的老木箱,掩住了旧时的艰难岁月。灰尘被洗掉,生了锈的记忆重见天日。
“后来建国了,哥哥几个有的种了地,有的背货挣钱,供我上学。读书时,天不亮就起床,翻一座山才到学校。鞋破了,没钱换新的,赤着脚走,一脚的泡,磨破了,都是血。。。拿泥糊住,继续走,不然迟到了,会误课的。”
当时,他却也不觉得有多苦,和几个哥哥、和妈比,读书的苦,又算得什么苦?只是想快点毕业,学够了东西,出去挣工资,哥哥和妈也就不那么辛苦了。
“中午下学只有两个钟头,还不够往返一趟,没法子吃饭,空着肚子在学校里坐一天,等下午下学了,才回家吃顿晚饭。。。。。。一直到初中毕业。五六年都是这么过来的,瘦的都撑不住哥哥的衣服。。。。。。”
日子嘛,再难,不也过过来了么。
“苦也没白吃,初中毕业了,考上了中专——那时候,班上能考上的,没几个咧!”
老人黯淡的眼睛溢出光彩,满面的皱纹似都舒展,小男孩仰脸看着老人,蓦地意识到,原来老人也曾年轻过的。
“谁不想读高中呢——家里供不起哪!中专好哇,读四年书,毕业,工作,就能拿工资了。爷爷老家在江苏—–不知道吧?”
老人罕见地笑了起来,笑着看着小男孩,嘴唇是干枯的,颜色极浅,找不出与皮肤的准确分界,却无疑地咧着,透着不掩饰的欢畅。
“——爷爷老家在江苏的泰兴——是个漂亮的地方咧——中专是在南京读的,那时和同学一起去秦淮河——知道秦淮河吗?特别中看的地方。。。。。”
老人眯着眼,看向窗外,每条皱纹都透着笑意,十几岁时,也是这样的好天气,隔了一整个大洋和几十年岁月,却是如出一辙的灿烂阳光。
那时候,恰同学少年,一同出门游玩,鲜衣怒马恣意谈笑,最好的时光。
“后来毕业了,分配了工作,在粮食局,可以不用像哥哥那样种地了,一拿到工资,我就给家里汇了钱过去。。。。。。这么多年了,终于能养活家里人。。。。。。”
“工作了没几年,被调到了湖南,落了户,跟个江苏姑娘处了对象。”
妈怕他不回江苏,从此离她远了,要他娶个江苏的姑娘,他也就依了她。
日子嘛,一个人是过,讨老婆了也是过,少年夫妻,老来是伴。
“十多年前的事吧,脑溢血,谁都没想到。。。。。。”
小男孩蹙着眉,纤细而稚嫩的伤心。老人却缓缓地笑了:“乖娃儿,日子嘛,几十年的,一忽会儿就过去了。再怎么伤心,也淡了。她在时,性子急,大呼小叫的,不得清净。”
只是想起来,她要还在,想必会热闹得多。
“她若见着你了,肯定也喜欢。”老人摩挲着小男孩柔软的后脑勺,目光很柔和。
“后来有了个儿子,强丫头——”
“丫头?”
“—–哦,你肯定是不知道的,江苏人觉得,生了儿子,老天爷是要收了去的,名字后带个丫头,日日唤着,才能瞒过老天爷。”
老人续道:“文化大革命是不打倒我们这些三代贫农的人的,外面很乱,自家的日子倒安稳。”
老人语气淡淡的,小男孩却清晰记得,自己爸爸口中的那场以文化为名的浩劫,是怎样一种炼狱般的混乱,他爷爷谨言慎行,却还是被迫害致死。至今他爸爸提起,仍悲愤难抑。
“强丫头初中转来了常德读书,后来考上了大学——不容易的咧!”老人眼中是不加掩饰的骄傲。
“后来改革开放了,强丫头争气,自己开了公司,移民来了美国。生活该是过得蛮好的吧。”
只是十天半月地不着家。
老人目光突然有些黯然。
“我也老了,帮不上什么。老来从子,八九年前被强丫头接来了美国,语言不通,这里人又不怎么知礼—–你却是个好娃儿—-一个人住着也自在,强丫头偏不放心,送到了这里,半个月来看一次,却时常没空,说是养儿防老,竟是这么个防法吗。。。。。。”
老人又缓缓地笑了:“乖娃儿,也只有你,愿意听我说这些,爷爷老了,迟早是不中用的,有些事,就只是说说,心里也舒坦些。”
这里的生活,比在中国时不知好了多少,但他现在才发觉,在自己家乡,苦都是甜的。
“爷爷七十多个年头活过来,没干过大事,却也没少吃苦,日子嘛,是好是歹,都受得住,都是那么个过法,只看老天爷什么时候想起来,把我收了去,也不怕了。。。。。。”
小男孩仰着脸听着。
这于他而言,是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故事,爸爸在家也常和他说中国,可他第一次听着这样的叙述,平淡地穿行在遥远的年份与事件之间,身旁是大把流逝的岁月,和在他眼中陌生而不可思议的一切。
“来,陪爷爷出去走走,很久没去晒晒太阳了。”老人缓缓地起身。
窗外是旧金山灿烂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