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沉默年代的野蛮生长 《当代英雄》 by黄婉林

“唉,您哪!”《卡拉马佐夫兄弟》看下来,很久不能忘怀这句话。它就像整个时代的无奈总结,不满、压抑,然而究竟是“您哪”。

所以毕巧林才会那么宝贵。

那个年代的俄国小说读过不少,多得是从法国宫廷学来又掺杂着俄罗斯风情的年轻军官,奶油色制服、追捧肖邦和华丽的转音,就算上了战场拿着手枪下一秒就预备射击,也令人一看便知是贵族公子。而我会说他不一样:一些苦涩的气味、野蛮的气味、反叛的气味。“高个子,宽肩膀,带着一把高加索匕首。”阴沉而英俊,是那么容易赢得爱的性格——孤立无援引起的怜悯,犀利引起的温柔,一点直白和尖锐、一点内退和忧郁,令人像被勾住一样反复回想。不需要他百毒不侵英勇难挡。只需要寂寂无闻的温吞白开水里那一线忽冷忽热偏要走极端的危险和迷人。

写这些时在听《佩珀军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

我想,这一切也不过是因为他那颗过早熟悉世俗的孤独之心。

“我只是从人生的暴风雨中获取一些想法,而没有一点感情。”当他的马累死在山涧里,他停下来,发疯似的追逐之后是无与伦比的宁静的残忍。他转道回家去了——感情,说到最后实在是没有一点意思。所有熔岩被火山灰无声掩埋。

其实被掩埋的被保存得更好。他是一座活火山,寂静和爆发都是突然而令人目眩神迷的。他心里有爱,有恨,有边界清晰锋利的冷漠。而对于所有不由自主爱上他的人来说,只要记住那一晚他送公爵小姐上马车时不由分说地逾规越矩的轻轻一吻就够了。他的唇上有北部边塞落雪针叶林寒冷的气息。又一次完全的、彻底的抽身——谁能说他的死不是遭了报应呢?

但是死,他的死——那个年代心灵的早衰像上流社会所追捧的一种风流倜傥的热疾,谈吐温文尔雅,文辞藻饰,着意于某某公爵夫人今天的晚宴配的白葡萄酒恰到好处。这些人不会像他一样死在去波斯的途中,拥有这样干脆利落的结束。

结束就是结束。每个沉默时代,都有一些《猜火车》一样的骚动,又往往在他人的故事里无疾而终。“似乎年长的评论家对于《当代英雄》的看法只是一种对于少年黄昏时读书的回忆,而不是出于成熟的艺术感知。”纳博科夫是这么说的。没有人会责怪莱蒙托夫少年人的浮浅——他那么年轻,又怎么会懂得像果戈理他们一样向下看——就在毕巧林异国情调的肆意“为非作歹”和“道德败坏”之中,荒蛮生活里从社会下层蓬勃起来的生命力,终于,长进了人心的缝隙。那里有对先贤的嘲讽:“我一想到他们竟认为星辰是为指引他们的祸福而被点亮,就感到好笑!”有对世界的清醒:“这世上有两个我···一个也许明天就要死去,而另一个我···另一个我?”

更重要的,则是那个僵硬社会里无所畏惧野蛮生长的气质。

“我还没有喝干人生的这杯苦酒;现在我觉得,我还要活很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