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
我质疑历史的眼睛。
就像我质疑那双“反映出这一大片无涯海岸的蓝色的第一双欧洲人的眼睛”。
这双眼睛是一双懦弱的眼睛,这双眼睛妄想霸占人类最后一个未知大洋,这双眼睛里燃烧着黑色的火焰——只有看着:将一批缚住了手脚、失去自卫能力的俘虏让一群接的狼狗咬死、撕裂、嚼碎”才可以勉强填填心的千疮百孔。
但是这双眼睛终究是被人铭记了。流芳百世的还没有几个,那就暂且把我们勇敢的巴尔沃亚放上与其他英雄同等的宝座,投之以敬佩,投之以崇拜。啊哈哈哈!当年鲁迅先生无话可说的时候就如是说。
历史是一片紫色的海,它注定了要被误解(可是又有什么东西不是被误解的呢)。茨威格给巴尔沃亚的头衔是“英雄兼匪徒、探险家兼叛乱者”,又有一段非常精辟的话:“这些西班牙占领者的性格和行为中确曾有过这样一种难以解释的复杂现象。一方面,他们以当时只有基督徒才有的虔诚和信仰,真心实意地、狂热地祷告天主,另一方面,他们又会以天主的名义干下历史上最卑鄙无耻、最不人道的事。他们的勇气和不畏艰险的献身精神能够做出最壮丽的英雄业绩,但同时他们又以最无耻的方式尔虞我诈,而且在这种厚颜无耻之中又夹杂着一种特殊的荣誉感——一种令人钦佩、真正值得称赞的对自己历史使命的崇高意识。”我想到霍桑的《红字》末尾,大致说:精明得非同寻常,又变得病态的人,拥有一种短时间爆发的巨大的力量,他们可以把全部生命投入一份事业,然后在剩下的时日里行尸走肉。我觉得巴尔沃亚,连同许多野蛮英雄都是如此,如果他们事后得以存活。一方面我感慨历史永远是戴着面纱的新娘,另一方面又觉得罢了,“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被预先谅解了,一切也就,被卑鄙地许可了”。我问自己,你说什么才是真正的英雄?你明知令人诚服的英雄身上,闪的不是天堂的洁白的光,而是与其他苍生一样的人间五色,只是其中一束格外强烈。所以有什么好说的呢?茨威格笔下的巴尔沃亚不是英雄,就像当年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奠基的那些做奴隶贸易的人不是英雄。只能将他们视作“历史中的人”,仅此而已。
眼睛。说实话,巴尔沃亚站在那座巅峰眺望那片海时,他的眼睛看到了什么?看到了茫茫的一片蓝,一种丰富的颜色。但是他的心看到了什么?看到了神圣,看到了辉煌,看到了永垂不朽,他的心彻底地醉了。1那么做一个类比:一个小男孩,牵着玩具车和妈妈的手,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里顺着人流,到达梵高的《星空》真迹前。他看到那位大人口中宏伟无比的画家的每一笔颜料,在画布上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波浪,这时他最想要做的事,一定是伸出手去摸一摸那画。也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希望在未来有一天自豪地说,我曾经触碰过梵高的《星空》!我小时候就是这样,我清晰地记得,即使在黑衣工作人员的冷峻的眼神下,我也抵抗不了这欲望。一下,就碰一下嘛!现在想来,这些事情荒谬得可笑,但是,巴尔沃亚的雄心,跟这个小男孩的单纯渴望有什么区别呢?2然而我们后人却以这些“我第一个看到了”“我第一个到达了”作为历史上重要的里程碑,对此我不怀任何贬低之情,我也为许多像斯科特、杨利伟一样的人无比自豪,只是放下一些先入为主的褒扬情绪,觉得这些仅是人类的惺惺相惜罢了。
这篇特写,茨威格命名为“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在文中称之为一种逃遁的方式,逃到煊赫的行动中去。确是一种逃遁,巴尔沃亚无疑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