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周记】曾麟茜:读《渴望生活》

十二月阳光流溢的下午,我们提起梵高。
“很深,很沉重。”你说。
是的,的确是这样。蜷曲的树叶在脚下发出脆响,这股光明盘绕在风中,在每一缕花瓣的脉络,在大地的每一颗沙砾。仿佛是从我们的身体辐射,又仿佛从四面拥来。这股光明绚烂至极,温婉至极,我的全部灵魂被他俘虏。终于,我失重跌落,你用双手扶住我的肩,“看着我”,你说。混乱中我寻到你的,湛蓝色的眼——百年了,它们依然疯狂。

当,细细反刍我所知的梵高的一生,好像牧羊少年圣地亚哥看到广袤无垠的沙漠而结舌,我只能说,很深,很沉重。这是一个星空的人,不是“安静的生活与苹果”,不是“塞纳河在夕阳里泛着金光”,不是“排练室的芭蕾舞女孩”,不是“月色中隐去的睡莲”,而是他们全部。他的翅膀曾蘸在每一条河流的漩涡里,在某些河畔他曾逗留,最终他远飞去,而在平原上纵横交错的溪径眼中,他越来越渺小,变成天幕中的小黑点。

梵高,拥有对“生”的无与伦比的炽热。而这“生”远远超出“生活”,是一种超越个体的,一种普遍而广阔的爱,更是一种“至大无外”。造物主竟然狠心到这种地步,将这一束本属于神的火焰,种在一个人的灵魂里,令其背负一生。这束火焰使他臻于完美,也将最终把他摧毁。在“至大无外”面前,我颤颤巍巍,臣服于它,它最小的一部分于我已是无穷;在梵高面前,我却无数次想要跨越一切去将他拥抱,拥抱他痛苦的灵魂,无数次我哀求般呼喊:“他只是一个孩子!”。我感到无比痛心,尤其当他困惑地说“难道我那么恶劣?”。
我认为,他对于其他一切事情的爱,都来源于此。基督,穷人,女人……但是两者除外:弟弟,他对弟弟的爱是更人性的,柔和如水彩;画画,艺术,这是他的归宿,其他都是路途中他从中啜饮的溪流,从其眺望的山巅。于是我想象了一段克里斯汀离开梵高时一段意识流:
黑,很黑,
我感到蒸汽从脚下升腾,
茫白
双眼刺痛,不得不合上。
雨,街道,你
啊,你
你是我的情人,还是同情者?
噢,这蒸汽将我漫过
我看到,却无法看见
茫白
黑,很黑
如德•鲍克说,梵高的激情不是能在菜店里论磅买得到的。他可怜的肉体,都是用那烈火燃烧给世界的祭礼。这也注定,很少有人经受得了他的炽热,不至于化为灰烬。这也注定他的孤独,行走的牢笼。现在我愈发觉得,歌词里:The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是在梵高离去时来自尘世看门人的一声道歉,并且是无奈的道歉,因为它没有后文了。

我是看见过梵高的画的。在纽约,在巴黎。其实文森特一直知道,“我的,将悬挂在卢浮宫里”。我曾携着白纸和铅笔,连天从开馆到闭馆流连在这些瑰宝之间。有些尚可临摹,常常是几小时一晃便过,心思如潺潺流水,是静的。梵高的时候,看到那些颜色,那些如同波浪般在画布上分明的笔触,我会感到震慑。他从来都是让人从极度的不平静到极度的平静。这本书里的一位画家评论得很恰当:我无法跟你(梵高)的画独处,他们会把我逼疯的。尤其记得站在《奥维尔教堂》下,看到魔幻般的蓝紫色天空,又想到他那幅为一个妓女割下左耳后的自画像,我感到十分恐惧,恐惧人的精神混乱中那些密匝黑林子和黑沼泽,但又十分向往,如同一个千年不遇的梦。那时我想,这个人身上该发生了什么让他的心变成这个样子呢?我也读过欧文•斯通整理的梵高给弟弟的信,由此我觉得《渴望生活》里少了梵高很重要的一面:他的睿智。一封信中他如是评价平庸画家:As to the mediocre artists, to which you think I should not want to belong, what shall I say about it? I shall do what I can, but mediocrity in its simple signification, I do not despise at all. And one certainly does not rise above that mark by despising what is mediocre, and know that it means something, and that it is only reached with great difficulty. “画家不会通过厌恶平庸的同僚而超越平庸。”我眼里,梵高远不止是一个画家,他还是哲人,革命家,这都源于他对生的热爱。
高更也是我的一个英雄,比起梵高,他是原始狂野的浓烈。毛姆《月亮与六便士》就是以他为原型的故事。莫奈,塞尚,这些画家书中都有描写。他们带给我罕有的亲切感。艺术家的世界永远是我渴望的一个世界。此时此刻,有谁能比我更幸福呢?

天暗下来,风吹起。你用破了洞的大衣将我裹住。
我们看到母亲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五彩斑斓的游乐场。他们拍着手,蹦蹦跳跳,头发如同自由的鸟儿。前一刻的光与影,流连在大道上,流连在大道旁的树里。爱很深,生很沉重。我亲爱的梵高先生能带给我们的,也就是这些吧?这些足够了吧?突然,我想到——
“玛雅,玛雅是谁呢?”
“她是假的。”你回答。
2017.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