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年,我随父母搬到了广场附近的一所公寓里。四楼,我的卧室正对着广场。每天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便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把身体贴到冰冷的落地窗前,双眼望着广场的景色。广场像一口大锅,底下熊熊的火焰把这口大锅烧的通红,而无忧无虑的人们就是这口大锅中活泼的被煎炒者。有的像是炒碎了的蛋黄,有的像是大龙虾的一只胳膊,更多的像厨师撒下的闪亮粉末调料。广场的上空,那高高的广场上空,是只有把脑袋蒙进被子里才能感受到的黑暗。群星隐匿,暗无声息,一如广场大锅上架着的另一个大锅,却只把漆黑而油腻的锅背垂到我的视野中。我的思绪便在这两口大锅中无限制运动,只到更真实的梦境替代了思维的虚妄。
这就是我的臆想,我带着它来到了高中。
第一章
九月,风逐渐刮起来了――令人捉摸磨不透的风,无论在哪里,都好像当着你的面,挑衅似的吹上一阵。早自习时,教室紧闭着窗,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在众人共同呼吸造就的暖室中勉强打着精神。教师坐在讲台上,刻意般挺直了身板,甚至稍向后弯;忧郁的眼神扫过教室,随即又扑向了教案。在早自习还剩十分钟左右,教师突然站起,在黑板上写下酷似印刷题的两个大字:默写。
刹时,教师仿佛按下了高压开关,底下的学生以惊人的一致性拿出默写本,在一阵狂热的念头中操动手中小巧的笔,我在这股“宗教”热潮中不敢作“异教徒”,想起默写的不过是一首小诗,面对空白的默写本产生一种填充的欲望。我要开始写了,我心中叨念道。
又有一阵风摇动透明的玻璃。有一个声音从我心底响起:它想要进来。我偏了偏头,看见一股不能看见的风,敲打着人类的窗。它急切地、拼命地敲打,好让我看清楚它并非不知冷暖的死物,而是有鲜血、有温度的温驯的动物。它用它的眼睛真诚地注视着我的额头,似乎想提醒我的头发可以长得更加茂盛;它用它的爪子温柔地抓住玻璃,还时不时把它冻得通红的掌部伸展到最大;它用它的尾巴激动的晃着近处的树,让植物也能为它表示出内心的渴求。我盯着它看了良久,最终体会到了它境况的悲惨和真诚的呼吁,体会到了人类的关怀将使它的命远发生多么深刻的变化。我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在恍恍惚惚的下课铃声中打开了窗户。
很遗憾,我的默写本比空白时更为凄凉,带有那么一点无可把握的悲哀。教师在默写本上的字迹像打印一样,却平添了更多的秋意:你有点危险。还有,不要企图让寒冷刺激的记忆。
第二章
地理课下课时,我还在抄着笔记。过了两分钟,教室里响起了一阵齐整的嗡嗡声。我稍稍抬起头,竟发现身边的所有人,都坐直了身子(按教师所要求的);头向下低了四十五度,对着桌上的语文课本。他们的眼睛与课本之间仿佛连有一条绷紧的细线,致使他们不敢转动一下脑袋,或挪动一下身子,只把无关紧要的嘴巴弄得隐隐作响。我才想起下节课是语文课,而第二次默写就在前十分钟。这次默写的内容比上次略长,但我也已经记过了;只要不出意外,就没什么问题。我又低下头抄笔记。
快抄完的时候,教师走进教室,轻轻咳嗽一声,随即便在空旷的黑板上“印”出那两个字:默写。空气里的嗡嗡声停止了,笔与纸亲密无间的摩擦刚刚开始。在这充满仪式感到时刻,我把地理书合上,双手探进桌中摸着默写本。忽然间,我刚抄过的一句话从眼前滑过:北纬三十度,没有季风就是沙漠。
我下意识地向窗外望去,空气中那明朗的光线,的确像是沙漠里的常客,干燥、直接而又莫不作声。隔着光线,四周绿树环绕的人造池塘产生一种神秘的空间感,像是一口沙漠里蓄满秘密的井。我开始捋起自己的袖子,将手伸进井里,看看能挖出什么东西。起初是一些生锈的齿轮、废旧的钢管、残缺的塑料袋、脱漆的干电池,还有一只含着子弹的鸟的尸体。伴随它们上来的一堆污浊的泥土,有的还企图潜入我的指甲缝里。我继续挖,上来了一些斑驳的农具、几块褪色的布料、几粒完整的谷粒、布满青苔的火砖;我再挖,摸到了一些头骨,让我分不清这是人的还是猿的,或许他们根本没什么区别――至少从骨头里看去。最后挖出的是一块透明的石头;里面困着一只小小的昆虫――尽管我认不出来,但它那安详的睡姿让我肯定它比我善良,以致于我怀疑起当末日降临之时我能否和它一样坦荡。我也不敢再挖了――书上说岩石圈的底下是软流层,我害怕血一样的原始岩浆会使我更加羞愧。
第三章
教师把我叫出去的时候,离放学还有十分钟。由于走廊朝着东边,黄昏的此处,仿佛面临着灰色的大海。教师背着手,两眼望向天空的不知什么处,神色凝重。过了几分钟,他看了看表,开始说:“你……两次默写未过关,并且几乎是空白。据我所知,在这所学校,你――是第一个。”他用手指了指地面,头却仰着,好像教训着空气。“我汇报了校长,校长说……这是我的问题――他不该管教育,他只管……执行必要的程序,”教师终于转过头,看着我:“而我要说的是,这是你的问题,你要学会认真,像别人一样――把字一个一个地记下来。”
这是教师有史以来与我最长的谈话,我估计这也将是我高中三年与他最长的一次谈话。我能够感受出他的愤怒,那潜藏于他机械式的吐出的每一个字中的愤怒。下楼梯的时候,我觉得的确有必要反省自己了。在他们眼中,我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地无法执行教师的命令,无法满足教师的要求,并且泰然处之,仿佛发生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这一切都与我放荡不羁的臆想有关,在他们可以一心一意写出自己死死抓住了记忆的时候,我只能抱住自己脑袋,看它还想活在哪样的境界中去。我决定改变了,我应当控制住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模一样。
雨不合适宜地下起来了,我走出食堂,面对着黯淡的雨幕,戴上自己的连衣帽,走在校园大道中,四周的灯光把两边枫树的影子送到路面上,我也想一同昏睡在这大道中。隔着灰蒙蒙的雨丝,我看见前处撑伞的人影。伞是黑色的,伞下露出红白各半的精致的背包,以及在地面上步调均匀的腿。裙子遮到了膝关节处,往下是这薄暮中难见的纤细的白色。我盯了许久,直到她脱离了我该走的轨迹,消失在本来就朦朦胧胧的暮色中。
我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相反,我获得了难言的宁静,看见这牢固生活的另一种生机,我也产生了迫切的欲望,迫切的像是童年时看见无垠的草场,想彻彻底底地滚个痛快;但我一直压抑着,直到若无其事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
还是臆想。
她走出校门,面对喧哗的街市,默默停了一段时间。随后她把伞稍微抬起,使得她下垂的左手显露得更为明朗,并逐渐有雨丝飘湿了她的裙子;她开始走了,沿着朝南的公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中途她只停留了两次。第一次,在贩卖玻璃的小店前,她听见一阵又一阵风声,暗暗传递着想进入她身体里的信号。她下意识的闭住嘴巴,屏住呼吸,静等着风去寻找另一个温暖的空间;在风声渐弱之时,她又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爽快的打开嘴巴,让野蛮的气流和清澈的温度融入到她暖乎乎的肉体中。第二次,在博物馆旁的小井里,她捡到了一块琥珀,内部的生物却在这雨季中悄悄溜走,只剩下千年前早已固定下来的轮廓。
她不停地走着,路边的房屋逐渐变得稀疏,雨也停了下来。此时她收下了伞,终于露出她背影的全部。森林一样凄美的头发小心的披到肩上,背包的两个背带使她的身材显得更加苗条。她又走了几里路,几乎靠近了郊区;旁侧有一大片可以称得上原野的荒地,她不可抗拒地走了过去。
空旷的荒地上,见不到什么能打破荒芜的景观,却看到了一群学生,恭恭敬敬地坐在整齐排列的桌椅中,埋头向纸,规规矩矩而又颇为神气地默写着。荒地上时不时有孤寂的风吹过,但吹不动他们身上任何一件事物,也吹不开他们保持严肃的嘴。她像走过刚才的几里路一样,走到他们的正前方――隔了三四米,小声而不失自尊的说:“让我来表演臆想吧。”
他们一齐抬头,神情古怪地看着她,仿佛隔着透明的海水观看一座海底火山。她也把视线抛到远处不知名的地平线上,眨也不眨的眼睛暗示着她正在陷入臆想。过了几分钟,学生们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仿佛蓄积了十几年,此后的状态则各有不同了,但身体都歪斜成奇形怪状的树。荒地上空肆虐着这个时代最愉快的笑意,霎时刺激了我作为臆想者的意识;我从广袤的天空俯视这一切,一种由衷的愤怒渗透进了我的意识;我竭力唤醒正在臆想中的女孩,更接近唤醒正在臆想中的我……
我望着周围差不多的到齐的同学(晚自习),感到陌生,仿佛与世界隔离了很久。我头偏向窗外,心中所充满的遗憾和痛苦,在头脑逐渐清醒之中转化成了一丝找到希望的快乐。第一次,我第一次中断了自己的臆想,我觉得正常的为人所认可的生活快要来临了。
第四章
拿出默写本时,我感觉头脑一片清醒。我把自己的坐姿向右倾斜,以避免左边的窗子落入视线之中。今天默写的是一篇较长的古文,但昨日苦背之后其中的每一个字都深深烙印在我的头脑中,任凭最猛烈的遗忘之风也难以抹去。写了第一段,一点臆想的念头也没有,我便怀着勇气写下去。
教室出奇地安静,每个人的呼吸都好像刻意把握好的,应和着四面白墙所奏出的鼓点。我的大脑本能地对这种氛围做出反应:我眼见面前的黑字白纸变得模糊;等我再次用什么身体部位看清时,我又看见了那片荒地,看见女孩沉浸于臆想中的背影和狂笑着的学生们。空间和前不久的那次一样,散布着奇异的光线和晦涩的水汽,竟令我差点以为自己又将重蹈覆辙。然而我的意识仍旧清醒,现实中的任务催促我发出几次无声的呐喊――方阵中的学生停止了狰狞的怪笑,抱着桌上的几本死物匆匆散去,奔向四周最模糊的地方;女孩的头部轻轻颤动,孤独的背影也有了海风般的晃动――我的视线侧过去时,她内敛的下巴悬着一颗将滴未滴的泪珠。仿佛怀念着遥远的泪腺。但我的心中只有一个狂热的念头,教师的低语施予我无限的压力,我再次发出撕裂般的呐喊,穿过荒地最隐秘的上空……
我盯着默写本秒钟,随即便火急火燎地写下去。我认认真真地就像机器般的回忆起自己记过的文字,然后二话不说地写出。在这过程中,我感觉心中一直涌动着东西骤然停止了,凉凉的气流绕着我的脖子、我的胃、我的小腿慢慢地滑动;这却无碍于我的默写,相反,他使我不敢乱动,不敢乱想,和周围的人一样,感觉自己的腔体中除了塞有一粒一粒字块刺激着自己的神经外别无他物。我按时完成了默写,什么感觉也没有,或许这就是正常人所该拥有的吧。
交上默写本后的那个上午,我的体温在我的映象中开始降低,身上产生一种难以言诉的不适。下午发默写本时,我翻开写有自己陌生名字的封面,发现有一个字写错了,教师的评语写在最后一行:你就像你写错的那个字。
第五章
我走在公路上,沿着女孩曾走过的路线,一点一点的向南。我知道这样下去必定会耗费不少时间,可能没有足够的时间让我完成此次默写,但我心中祈祷着我的大脑能更奇妙一点,好让它把现实中的一秒放大成臆想里的一分钟,而留住人间的时光。我就这样走着,看着周围栩栩如生的事物,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脱离城市中心后硕大无朋的天空,看着远处的光秃秃的荒地渐渐接近。
她仍在那里――在荒地的正中央,伫立着哭泣。我凝视她仿佛凝视海岸边上的一棵树,终于走在她的面前,看见她那张布满泪水、双眼颤抖的脸。那张脸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又好像从来未见过;好像在哪儿听过,又好像从来未听过;好像在哪儿吟唱过,又好像从未吟唱过;我唯一确定的只是我怀念过。我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感受到臆想中的肉体竟是如此亲切;然后把她唤醒。她睁开双眼,很自然的看着我;而我却因羞愧低下头,把她扶到荒地黄褐色的土壤上。我便坐在身旁。
荒地在我的眼中绵延开来,除了银色的公路,便是远处缄默的地平线。太阳离这条线不远了,它清晰的轮廓和浓稠的色彩使它所处的极远处变成了一面不可逾越的墙,而它所发射出的金色的光芒借助停滞的重重云朵告诉我墙内空间的浩渺。我本来想和她说几句话,最终只是对她笑了一下;她也回了一个真诚的笑容,暖意将她脸上的泪水蒸发尽净。
我突然忆起未完成的事情,从口袋里掏出了笔,这时她嫣然一笑,从那红白背包中取出一个本子;递给我时,我看见上面有我熟悉的名字,我毫不犹豫,在上次教师评语的下方,开始了今天的默写。我从容的写着,第一次感受到记忆的愉悦。那些句子滴滴答答地流出来,仿佛既受到重力的作用,又受到纸张的吸引;而我身边的光线也变得明朗,仿佛过滤了许多杂质,恢复了柔和的白亮。当我默写完,迫不及待的抬头时,红黄的荒地一去不返,而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见学生们开始收默写。我捏了捏本子,交了上去。
我过关了――成了全校议论的话题,他们由此断定了世间希望的存在。我也因使他们机械般的脑子能够暂停运转、谈论一些无用的话题而感到欢快。我也在想,臆想应该再也不会出现了。它以温柔的方式举行了葬礼,是为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世界的诞生。所以当我睁开双眼,面对着清晨和我同时醒来的天花板时,匆匆地起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