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
在大街上我想起了一个乞丐。
他是一个真正把乞讨作为一种职业的人。他有他自己的工作区域――小商店左拐的一个角落;尽管阳光射不到那里,也没有什么污秽的东西遗弃在那里。那是一片洁净的区域:不知从哪儿拾来的三张报纸被平铺在地面上;第一张报纸放在最靠近街道的地方,上面放着一个淡黄色、显然被擦洗过的铁碗;第二张报纸就在他的屁股底下,被屁股遮盖住的地方恰好是一个官员的大头像,第三张报纸放在他的背后,上面是一个破旧的、内部仿佛蓄满了地沟油的海绵坐垫――他坐累的时候就可以径直躺下身子,把头发油得发亮的脑袋毫无顾忌地压在上面。他的衣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或说是他加厚了的皮肤,终年不换――但他每次下河洗澡的时候,他的衣服也连带着洗过――故而并没有其他乞丐身子那股熏得人眼睛发麻的酸臭味。衣领上别着一枚胸章――这事实上是他自己的说法,其实是从某个学生身上掉下来的团徽,印有“中国共青团”五个金光闪闪的字样。他十分注重自己的气质,特别是作为一个乞丐的气质,但他那张保持严肃的脸并没能很好地把这种气质表现出来;相反,在人们最常忽视的身体下部,完完全全地展现了他的气质:一双难得的捡来的白色运动鞋,曾经有一只破了一个小洞,把他起茧的小趾露了出来。为了修补这个缺陷,他别出心裁地在另一只同样的位置钻了一个小洞,把他的另一只脚掌的小趾露了出来――这样的操作看起来简单徒劳,但从此他的身体爆发出一种强烈的对称美,让人甚至相信这双鞋子是他自己买来的并特意做了两个小洞,而并非起初的窘迫。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这些事情使人感受到,即使是一条流浪狗,按他的活法也能活出正常人的尊严。
他从不主动向人乞讨。他的那只铁碗纹丝不动地摆在那里,仿佛死死地与报纸以及大地粘在了一起。他始终与那只碗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仿佛它与他毫不相关,而是贫瘠的水泥路面握住它向过路人乞讨,他认为乞讨既然是一种职业,那他就和那些穿着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一样,也就和他屁股下面压着的腹部隆起的官员一样,是社会的体系中合理存在的,受到尊重的一员。他甚至还认为,他所从事的是有关精神领域的工作,当人们把硬币、纸币投入到铁碗中时,他便向他们进行了一种服务――给予他们忏悔或赎罪的机会,并试图找回他们的信仰。邻近高楼中居住的孩子经过他身边时,总会小心翼翼地扯一扯父母的衣襟,用一种敬畏的语气小声说道:我们该去供奉他了。
不可忽视的是,在他的周围,在下水道井盖的底下,在房屋与房屋之间的夹缝中,在硕大树的遮掩中,总会出现那么几双眼睛,白花花的,像牙齿一样,他们是其他的乞丐。他们像爬虫一样潜伏在四周,像蛇一样扭曲在有转折的地方,悄悄地监视着他。但他们各是独立的――并没有因为共同的敌人抱合在一起;相反,因为共同的仇视,他们之间隔得更远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复杂了,不知这是因为他们的仇视还没有达到一种足以聚集起来的地步,还是他们早就失去了真实沟通的能力了。每当有过路人从他们伸手可及的地方路过时,他们便会暂时放下这种紧张兮兮的监视,把肌肉绷得过紧的脸松驰下来,换成一副值得同情的和善忧愁的面孔;随后像生病似颤抖着捧起一只瓷碗紧紧地跟随在过路人的身边,苦苦地哀求不停。如果过路人是孔武有力的汉子,他们会知难而退;如果体形中等的男子,他们会稍稍地缠上一阵;但如果是年轻的姑娘,那就麻烦了――他们甚至会忘记像钉子一样钉在心窝里的仇敌,没完没了地跟在她们身后,显露出雄性和乞丐两者混合的本性;他们时而阿谀奉承,用粗糙甚至下流的语句称赞着姑娘们的美丽;他们时而天真无邪,摆出不谙世故的孩子的样子来唤起姑娘们还是潜藏的母性;到了最后,倘若姑娘们还是不去施舍,他们便暴躁如雷,以一种雄性的姿态斥骂着他们,将多年来储藏着的气味统统释放――通过甩动身子、摇晃脑袋。姑娘们这时会吓得快跑,于是他们还不忘在姑娘们离去的最后时刻捞一些便宜:摸一下她们的臀部,或抠下一颗色彩斑斓的裙子上的珠子。当然,令人欣慰的是,他们除了这些,从不会再做出其它的什么事,也不会越过法律不可容忍的底线――他们自知自己该生活的圈子,也懂得对这个圈子的保护,并且一旦超出了这个圈子,他们将无所适从。
显然,这个乞丐并不属于这样的圈子,甚至比普通人距离这个圈子还要远得多。这或许就是他的职业的同胞仇恨的根源。他早已察觉到他周围存在的不安定的局势,但毫不在意,宁愿关注从洞穴里爬出的蚂蚁也不愿想到他们――这一点,与一些被摸过臀部的太太大相径庭――她们时常在家里向丈夫夸耀着这桩奇事,以衬托出自己的迷人和美丽――“简直把持不住啊!”她们向丈夫夸耀时,她们的丈夫斜靠在沙发上,以一种痛苦和兴奋的心情聆听着,以一种飘忽不定的眼神斜视着。
由于乞丐日复一日地认真工作,在炎炎烈日之下也挺直了身板,他的神奇举止逐渐受到了城市中人们的注意。当人们经过时,不只是大脑混混沌沌的小孩,甚至成年人也把他看作一个雕像,一个待供奉的无名神。乞丐的形象日复一日地出现在人们的脑海中,漂浮在人们的记忆里,甚至连从医院里刚出生的婴儿,在养了几个月后,看见他时也会努力睁大着双眼。乞丐的形象仿佛逐渐搬移到城市的基因中。当体会到这种变化的人们再一次路过乞丐的面前时,他们倏然感受到一种空虚的排斥力,感受到一种迷茫的暴露,感受到一种不去供奉的苦痛。他们起初害怕周围人的嘲笑――因为这表明他们反而成为了乞讨者,把毫不向他们屈膝的事物抬到了高处――但当他们也发现周围人遭受着与他们相同的煎熬时,他们欣喜得刻意不表现出来,舒服得板起了更加僵直的面孔,悄悄地把硬币从口袋中抛出去,正中那只小小的铁碗,仿佛这是他们不经意间掉落的或是那些硬币自己要跳进去的。他们即刻便得到了舒坦;尽管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但他们在相互低声地交流中把这样感觉比喻成“把反锁的门用一根小铁丝撬开了”。
此后,每到夜幕降临,乞丐已熟睡之时,在大街上逛来逛去的人们,在酒桌前的大施拳脚的人们,在归家路途中行色匆匆的人们,总会瞅准某一时机,从任何可以伸手够到那只铁碗的地方抛下一枚硬币,有的叮叮当当,有的无声无息,仿佛某处一个坏了的水龙头正神秘莫测地在黑暗中滴落着水珠。人们甚至有时沦落到那些仇视者的处境中,一条黑漆漆的夹缝中也塞满了看不见面孔的人们,他们白天可能热情地打着招呼,但一到这个时刻,他们彼此就再也不认识,心照不宣地做着同样的举止,女人们起初是被告诫呆在自家的屋子里的,但她们一方面受到好奇心的驱使,另一方面也是一种空虚的痛楚煎熬着她们,使她们也溜到了乞丐的角落旁,见缝插针地掷出硬币――况且角落环境的黑暗是一种明亮的保护色,只要肢体上没有大的接触,头发整整齐齐地梳理好,没人知道身边的到底是什么人。这些行动几乎没有受害者的,人人投了硬币,便填补了心中的痛楚和空虚――但也不能完全说没有受害者的,那些仇视中的气丐受到了百年来最大的侵犯。他们赖以生存的狭小,幽暗的地带被忏悔者反复不断地占据,一个投了硬币刚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另一个便趁机补了出来。他们在夜晚几乎没有生存的余地了,那些臭水沟边的小道,垃圾堆旁的路径均被抢着时间向目的地赶路的人们不计后果地取道而行。他们只剩下两个地方了,一个是井盖下的世界,虽然符合他们肮脏的习性,确实在臭气弥漫而超过了他们鼻子的承受能力,一个是因人们奔赴着同一地点而略显冷清的他们所生活的区域,也就是城市的灯火明亮处。但他们却更加受不了――他们受不了夜晚也有强烈光线的照耀,受不了每家每户房屋中整齐排列的一切,更受不了裸露的广场上脚板受到光滑石板的审视、身体受到高大路灯的暴露――他们只有在人群稀少时才显得更具威慑力。他们便只好回到地下的世界中去,仿佛被囚禁似的。
乞丐当然不知道夜晚所发生的一切。他白天工作得太累了,他所极力维持的尊严也消耗了他不少的体力;所以一旦他熟睡,什么也吵不醒。但当他睁开双眼,发现四肢仿佛凝固了似的,深陷在硬币的堆积中。在他眼前的人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对他的境遇熟视无睹,尽管硬币也有一些延伸到他们的脚下。乞丐使劲从硬币堆中抽出身来,双手在硬币堆中寻找自己的家当。他对这一切虽吃惊无比,但深知这绝不是属于他的,并且感觉到自己的尊严受到极大的损害――例如说,他的鞋子多了第三个洞,在两根脚趾头中间,那一根也不好穿过去;他当机立断地将这个洞扩大,并在另一只上钻出了相同的洞。他费了好久找到了那只铁碗,里面盛满了硬币――他相信这的确是他的,他也可以用它去买三张崭新的报纸――而且绰绰有余。他迁移到了另一个角落中。然而第二天,他又不得不迁移到另一个角落中。在这样反复地迁移中,成堆的硬币被人们常常回收,但也有一些落到了其他乞丐手中。
然而有一天, 当人们回收硬币时,在白花花的硬币中发现了乞丐还没有睡醒。他们随即发现了他周围的硬币,粘附着红色的块状物。一个人不经意把腿插到了硬币深处,碰到了地面,感受到液体的缓缓流动;拔出腿时,腿的下部染上了浓郁的鲜红。而那鲜红还在流动,仿佛刚诞生的生物,又似从那人的皮肤里渗出的泉水,顺着脚跟一滴一滴地落在了闪光的硬币中。目击者们倏然感受到了痛楚的解脱,而从那还滴滴着血的脚跟中,发出了一圈无形的波,把这种解脱传给了远处还不知情的人群,从而整座城市在一种近似瞬间的时段里消失了多日来对于这种痛楚的感知,也消失了多日来对于某种空虚的忏悔。人人都领会到了乞丐的死亡,但也都领会到了乞丐死亡的平凡,以及乞丐死亡的注定。他们把这件事情当成一桩普通的谋杀案,并且早已认定这是一桩查不出结果的谋杀案――他们在那天晚上都虔诚地供奉着硬币,没有人可能是凶手。不久,一位老太太的说法深入人心,也就再也没有人追究了。当时老太太站在还在沾有血迹的地面上,拄着拐杖,使劲地想把喉咙里的浓痰给吐出来,又急着想发表自己的意见,最后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断了气。她断气前,浓痰还没有咳出来,话终于在拼命挣扎中喊了出来:人早晚都得死啊!
但在孩子们浑浑噩噩的头脑中,保留有这样的记忆,埋在了一醒来便会忘却的噩梦中。
梦中所见:
当成群的人们终于掷完了他们的硬币,像潮水般退回了各自的家中时,已经凌晨三点了。乞丐在硬币堆里呼呼大睡,此时一直遮盖住月亮的云朵终于移开,一束月光刚好照射在附近的一片井盖上。凌晨四点,井盖突然像那凌晨三点的云朵一样被移开,从井里探出三支贴在一起的脑袋,他们在月光下看起来极其亲密,仿佛恨不得把这三只脑袋长在同一个脖颈上,但当他们完全从井内钻出来时,这种亲密的关系发生了明显地变化。他们先围成一个小的三角形,相互自顾自地说了几句,随即便露出了凶恶的神情,但这种神情中明显透露着一种沮丧,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其中一个大声嚷嚷:就只剩下我们三个啦!另一个也大声嚷嚷,却背对着刚才说话的人,仿佛有意说明他们所说的并非是对那个人的附和,他说道:全死光啦!他们又沉默了几分钟,头各对着不同的方向,眼珠各转向不同的方向,终于迈出了脚步,急匆匆地赶到乞丐的身后――一个站在乞丐的正后方,另外两个分居两侧。他们都掏出了白花花的匕首,与堆积着的硬币颜色上没什么不同,但发出了尖锐的光泽。左边的一个先发动了进攻,向乞丐的背部深深地刺上一刀――乞丐熟睡时怎么也无法醒来,而他在刺完后握住匕首,向上一跳,一条不怎么看得清楚的弧线闪过后恰好落入下水道中,并传来一阵临死前的呼喊:乞丐被杀害……
右边的一个做了同样的动作,但临死前传来了另一阵呼喊:我们被毁灭……
中间的那个,却径直来到了井口,把身子又钻了进去,只剩下一个脑袋露在外面。他冷笑一声,把匕首插进自己的胸膛;再落下去之前,他拍搐的右手松开了匕首,把移开的井盖又重新关上,此时只有在下水道里才能听到它临死前的呼喊――也就是仇视的乞丐们最后的呼喊:“众人被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