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空间】黎韵雨:额尔古纳

“人该有故乡的善良。”
——唐映枫

他掉进一个梦境里。
那里是他的故乡,鄂温克江。
他只身伫立在无边草原中,一头奶牛停在一棵树旁,他离群索居,隔着自己的家仿佛有千万里路。他身边流过欲说还休的河流,流成时间和冗长的情节,流经他的身旁。他呼吸着年少的空气,突然像被扼住喉咙的鸟,浑身充斥着紧张的麻醉之感。
这让他僵在了原地。
他想四处张望,但眼神却只能看向前方,日光大好,炙烧他的眼睛。他不可抑制地闭眼,随即就感到草原这种意象,在一片黑暗中翻来覆去地被观望。无数的草向四方生长,羊群牛群开始狂奔,太阳愈来愈烈,空间不停在遗失,也不停在填补,万物做着不同速度的递变,多余的都飘散在空中。他太久未见到如此极致的疯狂,一时间竟无语去对抗。

七点闹钟响,醒过来的时候,他的呼吸依旧滚烫,他坐起来咳嗽,才发现已有了发烧的症状。他支撑起无力的身子,准备刷牙洗漱去上班,却在窗前止步——屋外大亮的天色竟让他有难以适应的锋芒。他的视野被锁在这片不大的窗,再也看不到别的景象。而脚步一停,他的思绪也渐渐爬上心头,他昨天辞职的事实敛去了他所有不甘的辩驳和无奈的解释,他的言语第一次显得那么苍白,在一切咄咄逼人前不再强势有力,他第一次拥有了彻底的愤怒,可他不再想思考这些,他干脆倒回了被子里。
他快要再睡过去的时候,接到了一通电话,来自呼伦贝尔,他犹豫着接通,却迟迟没有说话。
上午快过完,他却没有任何进食的欲望,他蜷在被窝里,很快又远离了自己。

他没有延续上一个梦,这一次他到了白桦林的正中央。那是他父亲最爱带他去的地方。
他首先感到了讥笑,散落在腻软的土地里,不过他也同时忽略了这些。他平视一圈,努力想找到空隙,可密集的树林像许多张结实的网,一层层将他裹紧,他行走都变得困难。他捡起了一根树枝当作拐杖。
他入眼都是纯白,当自动模糊去一切外界的痕迹,他视线变得单一,呼吸也变得漫长,他步履维艰,一贫如洗到只想爬向远方。
有风经过,吹过他的粗硬的头发,努力割裂着他的灵魂,这迫使他从衣领中抬起了头。
抬头的那一瞬间,他看见潮汐翻涌,世界暂住其中,乡溪草原、星辰老松,千万种颜色混杂在一起,逐渐都没了边线,融化成大片的蓝,直到足够孤立起那些仿佛冰铁卷刃的尖锐的白。
于是他的不安被连根拔起,动作逐渐变得真实而野蛮,他拖着无数的网,亲自踏碎了曾经的围墙。

再睁眼的时候,天空就已经陷入黑暗。
他做了两个梦,又好像不止,他有些懵懂,却不浑噩,他晃了晃脑袋,留下的最清晰的只是在额尔古纳河边的故乡,他太久没有回去,这让梦里的一切都变得是幻象,可他又实实在在地清醒着,脑中反反复复回放着额尔古纳大地上的景象。
可他还是有些疑惑,像是草原上的孩童,林中的雾淞。

所以他回到了故乡。
他总觉得自己拥有的太少,即便他的视野再广阔,他的眺望极尽遥远,可他却不拥有身边的一花一草,一缕一方。
他曾经想,既然避开了狂热的欣喜,自然也能避开汹涌的痛苦,但欣喜永远有基数,而痛苦没有原因。
他从来不害怕痛苦,他只害怕无意义的痛苦,尽管他已然驱散了这些不必要的难过,但仍然怀揣着忐忑。
他看到有人背着阳光走过来,沿着无规律的线,停顿突然,脚步慢散。那人经过了他,没有停留。他曾觉得草原那么大,那么值得困倦,那么不便找寻,看着那人的足迹,他却只感到这里那么容易逃离。他突然感到了令他振聋发聩的自由,他冲着逐渐远去的背影大声的问:“你后不后悔?”
那人去了好远,可他仍然听到了回答。
他说:“我是野马。”

他终于下定决心投资了朋友的酒吧,成了合伙人之一,朋友问他,过去那么想开酒吧,为什么现在才来找他。
也许两天前他会说,我失业了。
可现在他笑着,认真的对朋友说:“因为我回了趟家。”

额尔古纳的河水依旧苍茫,阳光在鲜活分明,不在就朦胧难忘。他的意识落不到实处,却时刻真实存在在草原上。他看见来往饮马的牧民,也看见逍遥的游客,他心如草原般静默,却含着无畏的暗涌。在这一片原野,他做不成神明,那就成为野马。
就像他站在酒吧的窗前,看到万户灯火辉煌,体会到过往行将就木,明日乍破天光。他的视野再不被锁进只有一扇窗大小的牢笼,他的眼神足以望向宇宙四方。

在拥有万物与时间的这分钟,他只看见额尔古纳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