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幼鹿的第一次相见在白桦林。
那时他还只有十几岁,跟着他的守林员父亲进山巡岗。他对白桦林的感觉并不很好——至少并不如他那忠心耿耿守护山林的父亲好——因为每次父亲带他上山,他总要迈着两条腿辛苦地避开地上纠结的板状根和蜱虫努力追上父亲的步伐,而结果往往是一个不小心就被绊倒,再抬起头时父亲已经只剩一个背影。
但相遇的那天刚下过雨,林区空气里满溢着他喜欢的芬芳中带点腥味的泥土香味,雾气淡淡萦绕在树林间模糊了密集到令人恐慌的树干,父亲也因此放慢脚步。他得以轻松不少,将目光分一片给脚下土地以外的林间,偷得一丝欢喜。
于是他看到了它,很小一只,毛色略灰,鹿身还不及近前白桦树树干粗,眼睛却是灵动的,里面盛着一眼哀伤的泉。见人近来,哀哀鸣了两声,孱弱的后腿颤抖着使劲想站起来,却在挣扎几下后失败。他凑前,看到它后腿一周是触目惊心的红。他连忙唤父亲:“爹,你快过来,这儿有只鹿!”
那是一只驯鹿。父亲救下了它。它小腿中弹,伤口深可见骨,父亲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子弹挑出来。他知道子弹的来历——他们守林人的天敌,偷猎者。如今幼鹿只身出现在这里,估计其父母已是凶多吉少。镊子在伤口里翻动时鹿瑟缩着挣扎,他轻轻摸几下鹿的颈背以示安抚,鹿果然安分下来,只是一双眼仍充满了哀求的意味。包扎完后它大约是感受到眼前人并无恶意,低头来蹭了蹭他的手。他清晰地感受到跨越种族的善意。
鹿在他家呆了一个月,他看它伤口渐愈,从勉强站起到蹒跚行走再到开始奔跑,眼神也从充满悲伤和戒备到依赖。只是它腿上一道伤疤依旧明显,父亲开玩笑说,这是他们和它的缘分——以后再看到,可以相认。
他们最终放它走了——驯鹿数量稀少,是国家保护动物。再如何不舍如何不放心,终究不能圈养。
放走鹿的那天是晴天,阳光被树叶分割成零零碎碎的光束。他们站在它身后看鹿走远,它后腿上的伤疤在光影里穿梭。年少的他生出几丝不舍,凄凄望着幼鹿,那鹿似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在丛林间调转头,越过层层枝叶与他对望。
那是他与鹿的第一次相见。
少年人忘事快,何况现实推着他前进。
环境的恶化使林业迅速衰退,驯鹿所处的林区环境容纳量急剧下降,父亲丢了守林人的职位,只能打工勉强支撑全家生活。他和那片白桦林的联系越来越淡。他离开小镇,然后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向不可控的方向——父亲去世,经济来源断掉,他试过无数种行业,在社会中摸爬滚打,最终阴差阳错地进入他原先最厌恶的行业——偷猎者。
他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那片白桦林。
他和鹿的第二次相见,已是十多年后。那时野生驯鹿已极其稀少,鹿茸价格高得可怕。因此他和同伴在林间瞥见那抹灰白影子时,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开了枪。
中了——影子踉跄着,脚步凌乱地跑,却是向他们所在的方向靠近。他不解,但只是一瞬,接下来他便毫不犹豫地再次开枪——毕竟一头野生驯鹿所代表的利润几乎是他们一年辛苦的收入。
影子倒下了。他凑前去,望见鹿身一片似曾相识的殷红。鹿的眼睛会说话,里面是极哀极哀的水棕色,望着靠近的他瑟缩蜷了蜷身子,露出后腿一道月牙似的伤疤。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久远扭曲而有些失真的回忆裹挟着白桦林里浅淡的雾气倒涌回眼前,然后和眼前的殷红重叠起来;但只是一瞬,妻儿脸上被生活磨出的凄苦就冷漠地将他的情感抽离出来。他已记不清他是怎样和同伴商量处理事项又是怎样与同伴协作将鹿扛入山洞处理的,但他记得鹿在奄奄一息之际仍哀求似得蹭蹭他的手——雾气再次裹挟而来,但只是一瞬间。
在山洞里割下鹿角的时候,鹿已经几乎没有气息了。却忽然一动,又流下眼泪来。他第一次看到鹿流泪,几乎要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连呼吸都忘了,只是怔忡地望着那泪珠。同伴也惊奇,但惊奇一瞬就硬下心肠,催着他继续手头的动作。
他们成功地逃过了追捕,用那极其珍贵的鹿茸鹿皮等换取了大量金钱。他借着这笔钱养活了妻儿,也借着这笔钱脱离了偷猎者的行业,转职做了个动物饲养员——人生一向是讽刺的,一如他当年成为偷猎者。
曾经的同伴有次和他叙旧,聊起那头鹿。“真是奇怪啊,一直听说牲畜有灵,流眼泪的我还是第一次见,真的跟人似的。你说,我以前杀过的驯鹿也不少,怎么偏偏这一头哭了呢?”
他抿一口热气蒸腾的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想起那鹿水灵灵的眼睛,月牙型的伤疤,还有白桦林里泥土的香气,浅薄的云雾。
他一直没有回答。
情节设置合理,曲折有置;主题深刻,既有强烈的现实感,又触及人物的内心。环境描写能很好的切合主题。
曲折有致。
――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