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空间】张静远:白

雨。淅淅沥沥的雨。

雨轻敲着他的窗,他抬起头,雨幕映入他朦胧的眼中。他支起身子,转了转脖子,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的酸痛感猛然袭来。他呆呆地望着偌大的画室,无数的画架、无数的画纸、无数的画笔、他和师父。

他转过头,一抹白色的身影站在身后。“去白桦林看看吧。”师父如是开口。

他没说什么,只是捡起角落里落灰的褐色背包,往外走。

“不带上师父?”师父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于是捧起梨木桌正中间的小盒子,妥帖地放进包里,走出画室,随手带上了门。

他一年难得骑一次车,师父坐在他后面,伸手拍拍皮质的座位,问:“你当年就是骑着这辆小电驴离家出走的吧?”

他顿了顿:“你能别提这个吗?”

“怎么了?”师父斜睨了他一眼,“反正你最后又回来了。”

“那不一样。”

 

他是师父从白桦林捡来的徒弟。

师父收徒弟,从来不问来处和去处,甚至连名字也不问,小楼里有你的一间房,师父的画室里有你的画架和椅子。你想走了,随时就能走。

可是他不一样,他是师父在白桦林捡来的一块破布里包裹的孩子。师父把他抱回家,既当爹,又当妈,把他养大。可是师父从不让他喊自己“爹”,只是淡淡地说:“就叫师父吧。”

师父的徒弟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只有他始终陪着师父守在穷乡僻壤的小楼里。偶有离开的师弟们提着大包小包的回来看师父,也跟他讲讲外面的世界。这时,师父总是格外严肃,一个平时和颜悦色,即使生气也是淡淡的神色的老头儿,双臂抱在胸前,冷冷地甩出一句:“他不用知道外面的世界。”师弟们往往被师父教训得不敢再说半个字,灰溜溜地走了,师父还不忘把他们提来的东西重新塞回人家手里,客客气气地送客。

时间久了,他也向往外面的生活,终于有一天,他在吃饭时问师父:“我可以出去看看吗?”师父停了筷子,说:“不行。”“为什么!”他抗议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师父的音量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这顿饭不欢而散。

他不听,趁着师父叫他上山采风的机会求着师弟们教他骑电动车,只想趁机跑出去看看。

他是师父养大的,他在想什么师父一清二楚,所以他偷偷溜走的时候师父也一清二楚。师父把他堵在了山脚的小酒馆里。他们对桌而坐,喝了酒的师父竟比平日更加容易亲近。师父给他讲了一个长久以来不曾启齿的故事:

“我……坐过牢,因为贪污受贿。我曾经,也是有些风光的……所以我知道啊,外面的世界啊……诱惑太大了。我从不让你喊我爹,但是在我心里,你就是我自己的孩子……我只是怕,怕你也……”

他点点头,眉眼带着微醺的醉意,说:“我无权评价你的曾经,我没有经历,也不知道你到底做过什么。但不过我想说,不管你的曾经如何,现在都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无论我走不走出去,你都是我生命里像父亲一样的存在。无可取代。”

师父安静了很久,最后拍拍他的肩,说:“回家吧。”

他当然犹豫,可是最终默许,背起包跟着师父往那条来时热血沸腾,少年心被风吹得鼓鼓的路,只不过他现在,是往回走。

 

白桦林到了,他从包里小心地捧出木盒,往林子里走。树上的牌子又多了不少,他找啊找,终于找到了——一块手打的木牌,小小的,区别于其他木牌规则的形状,上面是师父的笔迹: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你本来就属于更大更远的世界。但是我实在害怕。别怪我,你是我的孩子,我宁愿你怨我,也不希望你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良久,他回神,摩挲着木盒上黑白的照片,照片上的老人淡淡的神色戳进了他的心里,没由来的酸软。

 

那天晚上,他震惊于师父难以启齿的过去,摔下酒杯往小酒馆外跑。师父追上来——夜晚的山路上,打着远光灯的车迅速驶过,他一回头,师父的身影消失在白得刺眼的一片车灯光里……

 

“我们泪流满面,步步回头,却还是只能往前走。”

但是我会一直记得你,记得你说过的话,就好像这样可以一直把你留在身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