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空间】唐艺卓:林深时见鹿

楔子

“我曾经与鹿群一同生活。”

肮脏的小酒吧柜台后,喝得微醺的白发老头子对着身披鹿皮外衣的青年端杯致意,青年放下行李物件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有烈火,自胃部腾起。

“可惜我已经老去,记不清了。”一只苍老的手掌突然死死扼住了青年的左手,看着左手虎口处的铭文,那代表着鹿猎高贵身份的青色铭文,目光灼灼。

一切仿佛突然陷入了魇境,“我……记得我杀过……九百四十六头鹿……”两道泪水自他的脸边纵横而出,窗外闪过一道闪电,借着森森白光,青年突然看到他左手虎口处一道被厉疤掩得模糊的赤色铭文:“the night killer”

“你是亡夜徒!?”

青年惊恐地往后抽身,想要挣脱老人的手,却发现非但无法脱身,自己的左臂竟已是一片酥麻,接着扑通一声栽在了地上。

老人甩了甩用力过度的手,又喝了一口烈酒,低头撇一眼地上已无生气的青年鹿猎,他的脸迎着壁炉里的火光,只见得一双眼睛凌厉无比。

“今天真有些醉了。”

“第五百三十五头,可惜只是个初阶青级鹿猎。”

 

窗外惊雷滚滚。

我没有名字。

但将我抚养大的师父,一位曾经手刃一千头鹿的赤级鹿猎,在封纹祭祀上将他用了一辈子的猎号纹上了我的左手虎口:“the night killer”

这是继承。

我将成为二度亡夜徒,而师父,将会按照朵撒族的传统刺瞎自己的双眼,永远地戴上族衣面具,成为掌握族内大小权力的族衣之一。

每一位鹿猎都拥有自己的猎号,或是自远古传承而下,比如说传承到一千二百零三度的“the dead one”——死灵,或是自取新号。而“亡夜徒”绝对是震撼整个朵撒族的猎号——尽管那只不过是一个新生猎号,可正是这位自取猎号的男人,一度亡夜徒,我的师父,在57岁那年屠杀了一千头鹿后,成为朵撒族最受人尊敬的,最年轻的赤级鹿猎。

师父生性冷淡,不太与族人交往,猎鹿时也只是带上我一个徒弟。

我曾亲眼见过师父杀死一头毛色发白的公鹿,漫天血色飞溅,公鹿巨大的身躯在血雾中轰然倒塌,而师父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公鹿泛出红色印记的额头,摇了摇头,道:“拖走吧。”

我知道师父为什么失望,真正强大的鹿是全身雪白的,越强大的鹿毛色越白,唯有额间有一点像眼睛的红色印记。而据说我们朵撒族猎鹿的山中山神就是一头毛色纯白,双眼有神,额间一点绯红印记的巨鹿。正是因为白鹿的高贵与灵性,朵撒组向来将白鹿奉为神灵祭拜,族规是绝对不允许猎杀白鹿的。可这么多年来,除了早已归天的老族衣长,谁也没有再见过白鹿,更别提那山神巨鹿了。

师父与我说这些的时候正怔怔地抚摸着自己左手虎口处的红色铭文,那是赤级鹿猎的基本特征,随着猎杀鹿的数量的增长,鹿猎左手虎口处的猎号铭文会由青色变为紫色,再由紫色变为黑色,最后才会呈现出赤级鹿猎才有的血色——赤色铭文。

 

“师父希望你。”封纹大典上的师父双眼鲜血淋漓,凑过身子来,照着规矩要对我说最后的私话,往后他将是裁决公正,不偏视任何人的族衣。“师父希望你,找到默尔卡,杀了他。”

我只记得师父用那双沾满鲜血的手颤抖着,最后摸了摸我的头,转身离去。

“去吧,二度亡夜徒!”族衣长向我走来,将象征着师父身份的骨刀递给了我。

尖利的叫声唤醒了仍在恍惚之中的我,而我,二度亡夜徒,终于意识到,我将成为杀死巨鹿山神默尔卡的鹿猎。

带着师父的声望加上自己的努力,很快我成了朵撒族唯二得到进入白桦之森资格的紫级鹿猎。唯二是因为一千二百零三度死灵将与我同行,前往最有可能找到白鹿的古祭祀地——白桦之森。

“如果你把骨刀给我,或许我一时心情好,就会在你死之后给你掘个坟。”死灵望着我,露出在黑色眼罩下的一抹薄唇冷冷笑着。我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飞身向前,直入森林深处。

耳边风声猎猎,不时有飞鸟被惊起而飞上天空,跟着逃逸的各色鸟雀,我走到了一座巨大的黑色的祭坛边。师父说过,只有山神所在之地才会让被鹿猎杀气惊飞的生灵感到安全。

祭坛已经废弃多时,黑色的坛面开出了许多道裂纹,祭坛边八张赤色旗帜失了不少颜色,旗杆都有些腐朽,可还是充斥着浓郁的灵气,就连祭坛边的白桦树都比其他地方的粗壮高大许多,这就是朵撒族祖先生活的地方,那个时候他们与鹿为伴,采食野菜,捕杀其他的动物——那个时候的鹿甚至会用它们的蹄子与角帮助猎人们的捕杀,猎人们也将最丰美的水草献给鹿群,包括传说中的那头巨鹿默尔卡。

“嘻嘻,如果我是你,我才不会站在祭坛上边。”一个嘶哑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我抬头一望,见着死灵站在一棵白桦树上对着我冷笑,一个凝结着他自己精血的黑色法阵已在他手中成形。

我闪下祭坛,看着八道白色光芒自八面旗帜上亮起,在祭坛中中心汇聚,而死灵飞身而来,跪在了祭坛中,双手拂地,嘴里念念有词。

他在献祭自己的灵魂——我无法理解,我以为两个区区紫级鹿猎,不过是来探探路罢了,即使是带着师父愿望的我,也顶多是找到山神所在——谁都知道,往后的日子还很长,猎杀山神,绝不只是一时之急能够解决问题的。

看着死灵的身躯在白色的火焰中逐渐虚幻,而空中的光芒愈加夺目,我握着骨刀的手握得更紧了——如果死灵如此疯狂只是想让山神杀了我,我绝不会轻易离去——那是作为一位朵撒族鹿猎的尊严。

“是谁如此放肆。”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空灵的男声飘渺而不失威严。

谁能想到,山神默尔卡竟能人语。

我看着浑身上下散发着圣洁气息的白鹿一步步走下祭坛,额头上一抹眼睛形状的红色印记——而死灵早已消失不见,或许果然已身魂俱灭。

“默尔卡,你还记得我吗。”我听见我颤抖的声音在空旷的林子里响起,巨鹿抖动着长长的银色睫毛,打量我许久,摇了摇头。

一道熊熊烈火从我脚底涌起,直奔鹿神而去,“你当然不记得,你杀过的人就该死,而你却全然不记得了!”

巨鹿晃了晃自己长着银色犄角的头颅,一改之前威严的神态,有些哀伤地跺了跺蹄子,一道白色的火焰将自我脚底涌出的烈火轻而易举地图是包裹住,继而毫不留情地扑向了我。

我看见白色的火光中映出我一双红了的眼。

 

“快快,快!”雨夜的森林里匆匆忙忙地穿梭着一男一女,女人手中抱着一个围着鹿皮襁褓的婴儿,男人一手举着忽明忽灭的火把,一手拉扯着跑得略慢的女人,嘴上还不断催促着,仿佛在躲避着什么东西的追逐。

“跑,你先带着孩子走!我跑不动了!”女人跪在了地上,喘着粗气。男人见状立马蹲下,想要再拉起女人,却发现女人腹部的伤口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这时林子深处突然亮起一点白光,男人刷地一声闪身挡到了女人身前,死死地盯着那道白光,目光冷峻。

簌簌的林叶被拨开,先是一对巨大成就的泛光的鹿角,然后是银色的鹿头,一双深邃的眼睛散发着凌厉的光芒,衬着额间的眼睛形红色印记,更加有些凶光毕露之感。

“把孩子留下,你明明知道把他带走会有怎样的后果。”巨鹿扬起高高的头,一步一步向男人逼近,两道白色的火焰自巨鹿两侧延伸而出,包围出的一个火圈将两人困在了熊熊大火之中。

火圈中的男人一边护着身后的女人一边举起一把骨刀,扬起道道赤色的火光,企图劈开白色的火圈,却在火圈的逐渐缩小下缓缓后退。眼见两人即将惹火灼身,一道赤色的烈焰在男人身后腾起,扑向了银色巨鹿,空中响起女人撕心裂肺的声音:“… …你带孩子走吧,再也不要回来。”

… …

视线陷入一片黑暗。

师父默默地望着我,收起一片灰色记忆。

 

在巨鹿的追杀中,我的母亲化身烈火封住山神,而我的父亲带着我遁入朵撒族,为了隐藏这一段仇恨,自那以后,我只有师父,没有父亲。

骨刀在手中开始嗡鸣,脱手而去,破过火色直奔巨鹿而去。

一道又一道赤色火焰自刀中涌出,吞没了默尔卡银色的身躯。

随着鹿神身躯的消散,一片灰色的记忆弥漫开来。

 

“求求您救救我们的孩子…山神大人……”女人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跪在巨鹿的脚下。“您让我们做什么都行。”

“他已成为我灵魂的一部分,所以如果一旦他离开我就将使所有受我庇护的族人受到额外的伤害。”

“他将失去成为鹿猎的机会,他杀死的每一头鹿都会成为难以救赎的罪孽。”

“将他留下。”

“好… …”颤抖的女声。

 

后来他们违背了誓言,带着被鹿神灵魂庇护的孩子逃离深林。

后来他甚至成为了鹿猎,成为了二度亡夜徒。

视线再次模糊。

 

我看着死灵慢慢地走到我的面前,托住我瘫倒的身躯。

他的面具已经摘下,露出一双修长的却被新鲜的狰狞伤疤盖住的双眼……

师父,父亲,死灵。

 

有的罪孽被我埋进了心里,我知道父亲心里对母亲的死难以释怀的痛苦,他用与我相同的血召出了鹿神,再让我用与默尔卡的同源灵魂杀死我的救命恩鹿。

后来我离开了朵撒族,离开了父亲,在前往猎鹿山的必经之路上开了一家酒馆,叫做… …默尔卡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