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蠕虫》
<第一夜>
从公共浴室回来时,宿舍大楼的电闸已被拉下,过道里一片漆黑。我凭着记忆在黑暗中摸索着,手紧紧按住光滑冰冷的过道墙壁,渐渐闻到了寝室独有的气味。鼾声微弱地从四周传来,干扰着我对气味的把握,但我已触到门把,轻轻旋动着钻入寝室。
胖子点着台灯,趴在床上正在看书。他的被子蒙到了头部,书也隐藏在被子中,只是台灯裸露在外面,放射出昏黄的光芒。其余三个室友也躺在了床上,一声不响,睡觉的姿势难以看清。胖子的灯光除了在旁侧的墙壁上投下不完整的、仅仅反映他床上的局部的影子外,对寝室并没有明显的影响,这让我们得以在无数个夜晚安眠。
爬上床,我习惯性地蜷缩在被窝中,只将鼻子稍微伸出被窝外面,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当我刚下定决心准备睡去时,一种轻微的怪笑声突然模模糊糊地显现。它时断时续,但具有完整的性质,沉默的间隙也仿佛是刻意留出来增添笑声的深层意味;最主要的是它一直没有消失,你原本以为这只是你的幻听,或者只是某处不经意的响动,在长长的间隙中必将停止,但忽然它又显现,并好像改变了声源的方位,声音中隐含的情感也越来越复杂纷繁:先是惊奇,带有那么一点鼠类的忸怩不安;后又添上嘲讽,仿佛狐狸在微笑;再后来增加了窃喜,慢慢地演变成豺狗聚集飱食的狂欢……我终于忍受不住,掀开被子的一角向外窥视,只见对面的胖子仍点着灯趴在床上看书,而其余三个室友隐匿在黑暗中似乎也正在沉睡,只是他们的呼吸声混乱地、简直慌乱地纠缠在一起。我感到奇怪也感到释然,放下被子沉重的一角。
就在被子这一角刚刚落到床上,我重新钻入自己的被窝中,那怪笑声又一次出现。显然这是上次笑声的延续,唯一不同的是其中伴有咳嗽。略微鲜明的咳嗽声从某处响起,其中有口水在喉咙中搅动的声音;后又移至另一处响起,再移至第三处响起。咳嗽声开始混杂起来,像是青蛙在田间一阵一阵随处鸣叫,洋溢着对害虫的蔑视。我的睡意比先前更加强烈,但仍悄悄掀起被子的一角,希望查明真相。胖子还在看书,但其余三人的床上产生一种急剧的噪音,像是匆忙翻动身子时人与床共同发出的响声。我又放下被子一角。
睡意潮水般袭来,我已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怪笑声似乎消失,却又一次显现。它比原先更大,更放肆,仿佛知道唯一的察觉者已昏昏欲睡,丧失了清醒的意识。但我仍像被蚊子叮咬一样,条件反射般掀开被子。胖子的被单一拱一落,仿佛他在原地缓慢地蠕动着;周围的笑声刻薄而欢快,如同一只粗野的手打破了天窗,成群的黄蜂拥挤着涌入……

<我的回忆>
我还能回想起我作为孩童的纯真年代。一次黄昏,我独自一人沿着乡间小路散步,走到了很远的地方,简直快把我的村庄遗忘――因为我抵达了另一个村庄。再往前走,我又遗忘了先前经过的村庄,记住了刚刚到达的村庄。不断地往前走,不断地穿过道道田埂和座座村庄,不断地被相同的庄稼和家畜所迷惑,我踏上了回家的路。那是一条黄色的泥路,两侧种着高大的树,直通到我家的门口。
我满怀希望地在这条路上行走。因为结果早已确定,我放慢了步伐,双脚高高抬起再落下,两臂高高举起再下落。我的眼睛变得敏锐,树叶上虫洞边缘发黄的一圈也看得一清二楚。突然,一条白色的蠕虫在泥路前方不远处爬行着。它肥肥胖胖,又好像瘦弱不堪,只是不断地燃烧着脂肪,一股一股收缩着向前蠕动。它的黑米粒般的小眼抖动着眯向前方,有一束贪婪之光从眼中放射出来,伴随着努力抑制住的喜悦;它爬过的路径中留下黏黏的液体,粘附了地面的灰尘,显现出污浊的发黑的黄色。就像我曾经反复拉扯着一根绳子一般,蠕虫的收缩拉伸越来越迅速,甚至连它柔软湿润的身体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也被我听见,它最终到达一棵树的底部,而我无比兴奋地朝向那棵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