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周记】赵心怡||读《套中人》

我这次不太想直接复述书中的内容,那太乏味了。所以请姑且让我借题发挥一回,权当我这个套中人的一点点自我检省。

契诃夫,很有意思,习惯设定一些人物的视角。他们或者是故事的主角,也是整个事件的见证人,或者就是故事的讲述者。怎么看都不像是上帝之眼,有一些自己的主观感受也是难免的。比如说《第六病室》中最后归天的医生,《与众不同的人》中的助产士。而站在他们的对立面的则是我们推断作者可能要批判的某几类人。语言简洁幽默,立意比较可懂。不同的人在解读过程中的思考也很有可能有一些差异,这当然能够理解。

以上是我初读本书所有的感受,当我又再次翻阅书页,把玩一些微小的设计时,我竟不知道我是低估作者还是高估自己的品读能力了。我们来看《套中人》这篇。

“  ……(伊凡.伊凡内奇)坐在门口抽烟,明月照亮了他,”简直是平平无奇,“布尔金躺在屋里的干草堆上,人影消失在黑暗中。”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再读一遍,便生了一些新意。这是个平凡而又流动着诡谲气息的夜晚。行,耐着性子,我再读。这有个男人,坐在门口,吸着烟,被月光照着。从前文看可以知道,这是个兽医,那么这个兽医为什么要在门口坐着默默吸烟?有心事,这是比较合理的解释。这还不够,中学教师先生躺着,他坐着,中学教师先生消失在黑暗中,他被明月照着。一躺一坐,一暗一明,平白生了些意趣。

后文是介绍别里克夫的故事,介绍人乃中学教师先生。如我所说,布尔金讲述时带有了较强烈的个人意识和主观意愿。他将别里克夫比喻成“套中人”,说他的一切都藏在套子里,雨伞,小刀,脸……他从未拥有什么。他只是拥有套子,亦或是说,他的整个的意志都被套子占领了。“一切偏离章程的事,有点出格的事都会让他垂头丧气。”叙述者如是说,可他又添了一句:尽管这与他有何相干呢?这讽刺自然地融入了问号尾欲坠未坠的水滴中。

我曾读过某位女作家的一句所谓的名言:“人都是住在他自己的衣服里。”与“套中人”的说法有些类似。当时还觉得人与衣服相映成趣。“住”字又恰当地揭示了人与衣服某种意蕴难明的关系。现在想来倒是有两三分故作风情之嫌了。相比之下,我想契诃夫可能高明在两点。一,借他人之口回避自己的嫌疑,不给客观真理一样的说法,不致刻意或绝对,遭人指责。将意图充分渗透到故事中,其心自昭。这样一说似乎与我之前所说故事主角或讲述人情感主观有矛盾之处。但有些对于文章讽刺效果来说,的确是必要的。然而我们也确实看到他设计中有些不大明了的表达。“瓦莲卡则给他唱《风之歌》,或是用她那双黑眼睛瞧着他,要不就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她不了解事情的原委,还以为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下楼去,便忍不住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响彻整个屋子:‘哈哈哈!’”“当棺材送进墓穴的时候,她哭了几声。我发现乌克兰女人要么哭泣要么欢笑。处于这两者之间的情绪状态是没有的。”这些语句串在一块,似乎又好解释得多了。但我们似乎又陷入困惑。她到底在笑什么?她又为何而哭?可以想象作者在讽刺某种人与人相处的人情状态,或是讽刺游离在物质时代的人们缺少自己的灵魂。各执一词的人可以自辩真理,毕竟在文学的世界里,真理居然不是靠人给他赋予一个人定的标准的。

当别里克夫最终走向生命的终点时,作者意识到是时候进行主题的升华了。“‘生活没有变得好起来。也是的,别里科夫是被埋葬了。但像他这样的套中人现在还有多少,将来还会有多少?’‘问题就在这里,’伊凡.伊凡内奇说,他抽起烟来。”行了,这兄弟又抽起烟了。后来,中学教师先生竟然走出了开头的黑暗之屋,召唤起月亮来。结尾,抽烟的兄弟继续抽烟。这些动作看起来莫名其妙,但事实上,我认为这是比那段慷慨激昂的议论来得更为有力的处理。我已经说过,抽烟即意味着有故事。(尽管我非常讨厌老烟民。抵制着吸烟本身。)但这久久不绝的沉默却又意味着套中人世界的一种可能的结局——永归于枯寂。这也就是我认为契诃夫另一处高明,从个人性格探讨人性黑白,从个人事例探讨社会趋向。他不是没有希望,月亮就是希望的化身。布尔金对月亮的召唤,究竟是想要把此身此心与月亮联结,奔向光明美好的自由新天地呢,还是盼着月亮照进四海,照到每一寸土地,永驱邪恶与黑暗。我们不得而知。但永远理想的社会,——我们要坚信这也是事实——在我们有生之年必定是不存在的。现实与理想的极大落差,迫使着会思考的作者对着稿纸深深一叹。作者在最后也没有给出答案,而这也是这一类文章的一贯套路。只是在搁笔之前,除了叹息,我应该也要给自己留下点什么,即使我只是套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