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周记】聂子钧||读《书生的骨头》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一日,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组成的国立长沙临时大学正式成立。

  一九三八年四月,迫于日机轰炸,国立长沙临时大学西迁至昆明,改名为西南联合大学,由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和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组成的常务委员会,共同管理校务。

  从此以后八年有余,“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联大精神,始终闪耀在一片废墟之上,迸发在抗战岁月之中。时至今日,这个破碎而沧桑的名字仍为人所铭记。

  就如所有辉煌成就的背后都有一段蹉跎岁月一样,苏武牧羊、万里长城,红军长征……西南联大也不例外,从庐山谈话会上胡适等人勾画的宏伟蓝图开始,在烈火焚烧中的南开大学的张伯苓留下的热泪中,迎接三校师生的只有两个字——长征。从长沙到昆明,在中国地图上仅有半根手指的距离,却是山水阻隔,道路险恶。当时的路线有三条:第一批经粤汉铁路到广州,取道香港,辗转坐船到越南海防,再由滇越铁路到达蒙自和昆明;第二批则乘汽车经桂林、柳州,南宁,取道镇南关进入河内,再由滇越铁路转乘火车抵达目的地,第3批最为简单却是最为艰苦,危险漫长,简单到只有两个字——步行。这个人类最原始的迁徙方式,在此时被赋予了别样的意义。

  第三路人马有290名学生和11名教授组成,这些安定下来不足一个月的读书人,在日机轰炸的险象中行进在漫长的乡间小路上。犹如一只出征的军队,艰难的步行彻底消除了教授和学生的区别,夜宿晓行,土匪骚扰,饥渴交迫,雨雪阻挡,奇风异俗。人仿佛成了走路的机器。

  “人生到处知相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他们脚下的小道和1934年长征的红军所跋涉的路是交叉的,果然,湖南桃源通往黄平的土路上,师生们看到了坚固的碉堡和土墙上的反共标语,这些蒋介石的军队堵截和追赶红军的遗迹,恍如昨日,真正让这些读书人看到了路途的漫长。

  看似长征路漫漫,可这支队伍永远无法被真正打垮。“湘黔滇旅行团”——无疑是师生们自诩的休闲幌子,时至出发之后的第26个日子,“旅行团”被一场大雪困在了沅陵,本是司空见惯的情况,却成了偶然中的必然:

  黎明时分,师生们听到了一阵歌声,一个深沉的男低音用英语把《胡安妮塔》和《桑塔·露西亚》两首美国歌曲撞击在大家心头,那是诗人闻一多教授,用他的激情,点燃起了大家心中的火苗。其实闻一多的歌声里,更多的是喜悦和高兴,有几个学生已经听出了闻一多歌声里包含的内容。在沅陵这个寒冷闭塞,土匪出没的地方,闻一多见到了新文学作家沈从文。

  围坐在温暖的火塘边,沈从文用美味的狗肉招待了来自远方的客人,乡间的烈酒让他们的热血沸腾起来。师生们眼中贫困苦难充满了危险的园林,在沈从文的笔下却展现了美好温馨的一面。沈从文写道:沅陵的女子并不因为终日劳作就忘记自己是个妇女,女子爱美的天性依然还好好保存,胸口前的扣花装饰,裤脚边的扣花装饰……

  在烈酒与友情的陶醉中,闻一多想起了出发时学生的疑惑,他们说:“闻先生,你大可照学校的规矩坐车、乘船经广州、香港,越南舒舒服服到昆明,何必受这个罪呢?再者,你这大年纪吃的消吗?

  闻一多笑了,他知道自己蓬乱的头发,茂密的胡须掩盖了他的真实年龄,四十岁的闻一多,自从日本侵略军的铁蹄蹂躏祖国的大好河山时,他就蓄起了胡须,他发誓,抗战胜利之日,即是剃须之日。“国难期间,走几千里路算不了受罪。”

  这位“何妨一下楼主人”,正用行动诠释着一介书生的硬气。

  三百余人,68天,1600多公里距离,几多风雪,终于寻得文化的栖息之地。他们老远就看见了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率领联大师生,举着大旗热情地迎接这支长征的队伍。可抗战的紧张气息深深感染着昆明,偌大的昆明难以安放西南联大全部师生的课桌。处于滇越铁路中间的小城蒙自,就成了文学院和法商学院落脚的地方。

  偏僻的蒙自受宠若惊,却配不起大师们的广博学识。破旧的书桌,损坏的墙壁,图书观仅有十七个座位。宿舍便更不用说了。可教授们照样用瘦弱的肩膀,奠定起一座大学的基座。刘文典的《红楼梦》专题讲座,钱穆的中国通史,早上六点开课,却无一人迟到。

  关于宿舍简陋,另有一段故事:一天上午,长沙临时大学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三位常委视察学生宿舍,那所前清时代遗留下来的破旧营房,让蒋梦麟大为不满,他认为不应该让学生住在如此老旧的房子里面,而张伯苓则表示了不同意见,张柏林认为国难当头,政府困难重重,抗战时期的学生艰难困苦也是一种锻炼。蒋梦麟突然激动起来,说,倘若是我的孩子,我就不要他住在这样破烂的宿舍。张柏林并不让步,提高声音说,倘若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让他住在这里!见两人互不相让,对话中渐渐有了怒气,梅贻琦只好站了出来,一字一句,说了那句立刻让两人息怒,并且日后在中国教育史上成为经典的名言:“如果有条件,让学生住在大楼当然好,如果没有条件,那就应该适应环境。大学之大并不是因为有了大楼,而是有了大师!”

  “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梅贻琦校长身为文人的儒雅之形象油然而生,隔着数十年岁月犹仿佛能听到铿锵之音。

    所谓大师,不一定有超世之才,却必有其独特的文化人格。而这些人格聚集在一起,成就了闪耀的联大精神。

  讲课,往往最能看出大师们人性中令人敬重的地方。刘文典是西南联大研究庄子的教授,他给学生们讲《庄子》,开口就说,中国真正懂庄子的,只有两个半人,一个是庄子本人,另外一个是自己,其他研究庄子的人加一起只能算半个。

  刘文典恃才傲物,狷介不羁的名声,是西南联大校园里的一个谈资。他在课堂上开讲《庄子》的时候,经常有吴宓等几个教授前去听课,见到几位同事,刘文典也不打招呼,旁若无人的闭目演说,当讲到紧要处时他便戛然而止,睁开眼睛看教室最后排的吴宓,慢条斯理的问道:“雨僧兄以为如何啊?”吴宓教授立即学生似的起立恭恭敬敬的点头回答:“高见甚是!高见甚是!”每逢这个时候,教室里便想起了活跃的笑声。

  可在日军杀气腾腾地上门搜查时,翻译官呵斥他留学日本,精通日语,让他用日语回话。刘文典冷笑道:“我以发夷声为耻!”

  刘文典展现给后人的,是一位教授的自负,是一介书生的傲骨。

  与刘文典比较,讲《红楼梦》的吴宓先生没有任何教授架子,一派绅士风度。讲座进行时,吴宓看到后来的女生没有椅子,便停止讲授,马上去旁边教室搬来椅子,等学生坐好后才接上刚才的话题。

  古怪,有时和一个君子的儒雅是血肉相连,密不可分的。刘宜庆先生在《绝代风流》一书中,有如下记载:有一天,吴宓发现有个饭馆,上面写“潇湘馆”,他一进去,里面都是喝酒划拳的,就说叫老板来一下,老板说,先生有何指教?吴宓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给你一些钱,你把这个名字改了,别叫潇湘馆。老板说怎么了?“林妹妹会难受的”,吴宓回答。因为林妹妹的潇湘馆是有幽幽篁竹,适合吟诗的地方,怎么能划拳?

  至于冯友兰教授在炸弹坑里上课,陈达教授跑警报时在坟头讲C.Ginj与A·M·CarrSaunders氏的人口理论便不必多说了。周遭的环境越是艰苦,便越能激发出师生崇尚自由之精神的追求。

  说到“跑警报”,也自是联大师生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由于抗战,日机的炸弹,不时落在这片圣洁的土地上。之所以用“跑”而不用“躲”“逃”,则显露出一种临危不惧的从容。

  所谓联大精神,不光有枪林弹雨中谈笑风生的豁达,更应该有视死如归、艰苦卓绝的惊人毅力。

  联大学生汤一雄在演出话剧《夜光杯》的时候,突然阑尾炎发作,剧烈的疼痛化作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但是演出已经开始,不可能找到其他替换他的演员。汤一雄咬紧牙关,忍受剧痛折磨,连续坚持了几场演出,最后昏倒在后台。同学们把他抬到医院,然而为时已晚,汤一雄将他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舞台上。

  蒋梦麟校长在日本军人的淫威面前毫无惧色。

  “我们司令请你到这里来,希望知道你为什么要进行反日宣传。”

  “你说什么?我进行反日宣传,绝无其事!”

  “那么你有没有在那个反对自治运动的宣言上签字?”

  “是的,我是签了名的。那是我们的内政问题,与反日运动毫无关系。”

  “你写过一本攻击日本的书?”

  “拿这本书出来给我看看!”

  “那么,你是日本的朋友吗?”

  “这话不一定对,我是日本人民的朋友,但是也是日本军国主义的敌人,就像我是中国军国主义的敌人一样。”

  “呃,你知道,关东军对这件事有点小误会,你愿不愿意到大连去和板垣将军谈谈?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专车,你愿意今晚去大连吗?”

  “我不去。”

  “不要怕,日本宪兵要陪你去的,他们可以保护你。”

  “我不是怕,如果我真是怕,我也不会单独到这里来了。如果你们要强迫我去,那就请便吧——我已经在你们掌握之中。不过我劝你们不要强迫我。如果全世界人士,包括东京在内,知道日本军队绑架了北京大学的校长,那你们可要成为笑柄了”

  他的脸色变了,好像我忽然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你不要怕呀!”他心不在焉的说。

  “怕吗?不,不。中国圣人说过,让我们临危毋苟免,我相信你也一定知道这句话。你是相信武士道的。武士道绝不会损害一个毫无能力的人。”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一句校歌,唱出了多少学子之不屈壮志,唱响了屹立于时代之巅的联大精神。

  1937年至1946年,短短九年,从西南联大走出了两名诺贝尔奖获得者,一名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六名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以及八十名中国科学院院士。成为历史奇迹。

  联大精神未央,时代的钟声一响响敲打着热血民族的心,这段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岁月,终将被人珍存在历史的神龛上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