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长衫上有跪痕。
古人有“跪地为奴,起身为友”的美谈,郑板桥则“甘为青藤门下狗”,对徐涓顶礼膜拜。文人对于太师总不啬赞叹,保全独立文格的基础上恨不能为这沉甸甸的才华俯首不起,长跪达旦。而把“跪”这一特别的动作放到新旧交替,社会性质初奕的民国初期,则颇有显厚重严肃。
惊天一跪应是在平静的颐和园里,当一代大儒王国儒决绝而又解脱的没入湖面,旧时代的影子似乎猛烈地抖了抖,为这个守旧的书生又一次郑重地显形。这【经绰绰地来到灵前,远远便望见那西装革履的教授们用新时代的礼节——鞠躬——为静安沉重的送别。低垂的头颅已为人格所托起,大概永远不会再屈辱地撞起那森严冰冷的砖,不会伏于陈旧迂腐的礼法前……
“咚!咚!咚!”头颅叩地,三声重响,在一排排漆黑油亮的洋装间,一袭玄色长衫踏着庄重的步履穿过,一丝不苟地将下摆缓慢郑重撩起,随即将洁净的衣衫重重压于地表,让双膝紧紧巾合于粗陋的石砖,最后眼含悲痛,把那博览古今,开放智慧的高贵额重无比崇敬地撞在灵前——是陈寅格教授在以旧礼祭拜他的老师!
是残存的迂腐在鬼鬼作祟?是陈旧的礼法正窃窃私语?听见那接连响起的扑咚声,想着貌似解放的思想深处还牢牢挂着旧时代原链锁,那封建的阴影还明晰可见么……难以名状的悲凉止不住地攀上心间,强忍着失落将书页折过,一股新时期的欢喜却从字里行间喷涌而出,巨大的反差令人疑惑:怎么,下跪还成了思潮解放的象征?
那领头的伏地的身影中,看不见封建大夫的虚伪作派,看不见愚忠大臣的执迷不悟,更看不见旧时代原影子在他身上若隐若现——这一跪,是一个学生对遗师以死明志的理解尊敬,是一种文化精神对余痕愈渐消散的沉默送别,更是一个新时代,藉由旧形式传递着不变的精神内核的传递仪式。两个截然不同,水火不融的时代,便借一个书生,一袭长衫以最温情的方式找到了共同点,那整齐外来的西装,反倒显得突兀不融。
原本惹眼的跪痕,忽然与这长衫相贴融洽,旧时代的残余在长衫上找到了新的位置——跪拜在肃立,长揖,鞠躬成为重要的礼节形式中特殊的一员。在社会变荡的时代变迁浪潮中,长衫也成为两个时代特质的交汇点,仿佛带着与生倶来保命感与历史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