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边的流沙里,我漫无目的地长途跋涉。
没有人,只有空的影,与远的云。
我在前进,但我不知道我是否在前进的路上。我呐喊,我高歌,我叹息,我痛苦,我沉默–我停下脚步。
流沙淹没了我的双脚,炽热地上涨,终又为风吹去。又只剩我孤零零地站在风中。
然而,我究竟要去何处呢?我陷入沉思,但很快下定决心,顺着风走。于是小心翼翼地夹在铺天盖地的狂风里,又不知过了多久,当天际微红的星接近中分时,我遇到了第一个人。他问我从哪里来,我左思右想,沉吟良久,竟回答不上来。
我似乎没有过去。
他又问我将去哪里。 我又沉默了。
我似乎也不会有将来。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走进暮色里,消失在夕阳染红的沙丘后。
我向着不灭的死星升起的黑暗前进。那颗不可视的孤星,高悬在天际。我在黑暗中彳亍,跟着我的影子。我看不见我的双手,只有当暴怒的风卷沙而来时,我才能感到它们存在。就这样,我遇到了第二个人。他的双瞳是黑色的,隐在浓厚的黑暗里,吸收了一切的光,但我仍能想象到那对动人心魄的眼睛。
他讲起他的故事。
一个繁华、飘渺、伤感的梦。
人群散去,烟火已逝。
街听戏的人都不在了。虽然他荣华富贵、功成业立,又能如何?所有爱他的人与他爱的都如流水般已远去,那他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最后他想通了。
原来是这样。
于是他出走,流浪,漂泊。
为君采莲兮涉水,为君长战兮辞宫阙。
花落飘零兮无人采,放歌断弦兮谁人听?
他静默地远了,远了,带着悲怆又慷慨的歌,飘入黑暗。
从此,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人。
在晨曦的微光里,我带着莫名的惆怅与伤感上路,阳光驱散阴霾。但当第一场雨降临时,我遇到了第三个人。
他穿着白衣,静静的地走在大道上,无声无息。
我们攀谈起来。
他讲起他的民族的故事,讲到耶和华,讲到摩西、亚伯拉罕,耶稣等等等等。他有他的信仰,他漂泊多年,却从未动摇,他相信爱,相信希望,相信无所不能的耶和华。他的长长的故事,我带回那个信仰至上的年代。我看到无数人,为了信仰,揭竿而起,或与拒世隔世,坚守着戒律。
我不知道他们的行为值不值得肯定。每个人都是为自己的世界而活,我们的悲喜并不相通,一部犹太史便是一部战争史,数不胜数的人发动了起义,或为心底的信仰,或只是为权力与荣耀,我似乎听见荆冠上附着的鬼魂不安的嗤笑:又有人来了,又有人来了…为什么明知道命运如此,还执着地戴上王冕呢?
我见到这些人,这些人命运仅与宗教是否虔诚有关。耶和华高兴时,他们便胜,耶和华不满意时,他们受遭灾。人不应该这样活的。难道对于神,人就只有祈祷、屈服、跪拜、求饶吗?怎么能如此sponeless ?我又只好叹息了,
犹太人讲着讲着,讲得悲哀起来了, 他的语速放缓,音调下沉,最后听不见了。空气凝固往,我们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雨丝无声无息地洒落。
当雨丝渲出一分凄寒时,那位犹太人受不住了。他微叹“阿门”,与我轻轻道别,勿匆地走了。我望着他消散在雨的哀曲里的背影,心底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多么似曾相识啊。
是在什么时候呢? 那应该是很久以前吧?那是谁呢?
不记得了。
那是……又微屈又无奈又疲倦又坚定的背影……啊,是很小很小时的事了。
是一个远方的旅者吧!他走过很多地方,正经过我的家乡。
故乡,是很美很美的地方吧?在模糊的记忆里,一切透着一种纯洁的美。当时他怎样了呢?他说了很多很多东西?哦,一些是懂非懂的东西?然后….离开了?消失在森林尽头?
是了。是有一片广大森林啊,那个高大挺拨而风尘仆仆的旅者一点一点的消失在密林深处。
但故乡,是何处呢?那旅者,又说了什么呢?我拼命回想……一些斑驳的色彩闪过,它们像彼岸的茫茫蒹葭一一大片一大片的一一可我摸不到,那些记忆,它们是那样真切的存在,可我进不去。
终于,我想起来了。
故乡,不是一座城,一座山,一座桥,一栋房,甚至不是一些人……
它是一个跟着你的脚步四处飘泊的梦……随着你的流浪,它越飘越远……
故乡,是我永远也无法回归的家园。
那旅者似乎是说: 他不停地出走,又不停地回归,可他永远在漂泊的路上……
犹太人,亦是如此啊。
不由又长叹一声,抬眼望向惨白的天空。
雨停了,我该走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