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周记】石梓豪||读《呼兰河传》

一抔黑土

我醒了。

我环顾四周,一片寂静,大雪纷纷扬扬地洒满田野,荒废的垄边早已没了小麦的残絮,连野草都看不见。

于是我闭上双眼,昏昏欲睡。

“爹,咱来看您了。”

我仿佛被一双膝骨死死压住。动弹不得的我也顾不着疼,忙着往上瞟去。     

呦,是个穿着灰蓝旧工服的大伯,他那脏兮兮的胳腮胡也挂满了惨白的雪,右手提一篮红彤彤的苹果,左手忙乱地拂开墓前的雪——我的老朋友。我思忖着他应该是墓里老王的儿子——要不就是女婿。

“爹,看看咱带来的苹果,从延边带来的,别看这皮红得像打了蜡,味道可好着呢。来来,烟搁这坟头上了,火柴还在老地方。您老人家要吃要喝,尽管托梦给娟儿呐。”

哦,原来是他的女婿,娟儿估计就是那碑上刻着的孝女罢。

这让我想起百多年前的这个冬天。那时的我还不躺在这里,附在一根被连根拔起的萝卜上,抬到乡里的集市上卖。街上的行人脑后都拖根大辫子,偶尔几个还穿着马褂,更多的穿着臃肿的棉衣。他们都围着一个水缸在看,我也好奇望去。哟,原来是个不从的媳妇,嘴里还咬着一张布,双手被死死绑在背后,满头大汗地苦苦张望着,像是求救,又像是求饶。几个把辫子缠在头顶的大汉将她半拖半拽地带到缸边,死命地把她的头摁在缸里又倏地提起来。那可怜女人嘴里的布也受不了这轮番折磨,掉到了缸底,于是那女人凄厉而又含糊地喊着“从了,我从了”,不晓得是那几个男人没听清,还是故意装作听不见,变本加厉地拽动她的头。周围的人就这样痴痴地看着,像一道麻木的黑色城墙。有几个癞皮模样的叫花子,在咿咿呀呀地叫着“好、好!”过了许久,那女人也不再抽搐了。一个戴着富贵帽的老爷跌跌撞撞地从后边跑来,故作惊讶地叫了一声“噫!这女人,怎生没气了?”那几个叫花子听着更欢了,反而这旁边的看客们喊着几声“没趣没趣”地走了,只留下一个瘸腿的老倌打理那没了生气的女人。旁边几个大妈提着篮子议论纷纷。一个问:“潘大娘,那个是谁家的媳妇儿?”另一个答:“只怕是王家的,瞧她那倔驴样,如今可好,总算是尽了儿女的本分,去天上服侍公公婆婆和那短命的死鬼老王了。”还有一个说:“可怜她那小儿子了,送到姨母那养着喽。”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被那敲锣打鼓声搅乱了梦。我还以为是哪户地主又娶了三房姨太太,原来是一场辛亥年的革命在南方响起,屯里的几个地主纷纷当了村官,今日去原先八旗老爷家宣誓就职。我远远望去,那几个肥头大耳的官老爷中,戴福贵帽的仿佛见过。哦,原来是那个说淹死女人断了气的老士绅,今天他也当上官,不晓得还有多少女人得去天上孝顺公婆。在那两列顺街看热闹的百姓里,有一个男孩,咬牙切齿地瞪着那老爷,也不知什么仇什么怨。听不惯地主老爷们——现在是官老爷了——又臭又长又虚伪的就职宣言,我又睡着了。

又一次醒来,是被那个头戴“皇协军”军帽的汉奸蹩脚的日语吵醒。我环顾四周,不知被谁踩到了这深山老林里。那个汉奸长得和那官老爷有九分神似,想必是他的孙子罢。他身后跟着十多个手持长枪的士兵,看来鬼子已经从朝鲜那头来到白山黑水间了。他们鬼鬼崇崇的样子不难猜出是扫荡。我瞋视着,却无能为力。这时突然传来几声急促的枪响,一个身着老棉衣的中年男人带着一伙人丛草丛里走出来,冲着那几个鬼子开火。不一会那个汉奸浑身颤抖着从尸体堆中被男人拎了起来,那男人与他对视良久,却摇了摇头,将他交给手下带去俘虏营,边走边叹息着:“如果不是因为党的纪律,早就要把你毙了,给咱娘报仇,你爷爷就是断送了我娘的无耻地主。”我仿佛又想起了那个倒在水缸边的可怜女人,却又晕得失去了知觉。

上次醒来,发现自己身后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坑,几伙大汉气喘吁吁地扛着一口棺材来到我的身前,几位戴着红军帽的老人胸前别着一枚金光闪闪的勋章,他们挺直身子敬着军礼,却也掩盖不住老泪纵横。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泪流满面,嘴里念叨着“队长……队长……你怎么先走了……我们当年一起把日本人和国民党从呼兰河上赶走了啊……”这时,一个女青年一把脱离身边男青年的搀扶,跪在了我身上,她嗷嗷大哭,对着已经放入坑的棺材又是磕头又是搥胸,哭得那满天白雪落得更加凶猛沉重。她撕心裂肺地嚎着:“爹,你怎么抛下我走了啊,村里的公社散了才五年,咱们日子慢慢好了,想孝敬您老几口肉几杯酒如今都没有机会了啊……爹,看看我啊,还听得到吗……爹啊,今后要抽什么烟、喝什么酒尽管托梦给我,我走得动就会来送,我走不动了就让铁柱来送……呜呜……”那个穿着蓝色新工服的小伙想来搀她,却又不忍心,于是就跪在她一旁,对他的岳父说:“爹,女婿不孝,没能孝敬你,我把这包‘经济’烟搁这了,火柴就垫在香烛下边,您要是要吃要喝,只管托梦给娟儿呐。”恍惚间我又昏了过去,不知不觉又陷入了一场酣梦。

如今这次醒来,我又年长了三十岁。看着眼前这位中年人,我想唤他一声铁柱却收住了口。

因为我明白,他是听不见我的。

匆匆的一百年呐,有多少人从我的面前路过却无问西东,有多少人跪在我的身上祭奠父辈逝去的一生,又有多少人在我的眼里游离于尘世的痛痒不禁晃了神。世间的人呐,要么索取太多,踏着光阴走过座座城池,却无人记得他的名字;要么奉献太多,洗去尘灰,辗转一生来回。一场春秋,生生灭灭,当成熟作了偏方,当理想成了轻狂,世人徘徊我独往,这漫漫余生才添一道光。

去时芳华来时白头呵!

这是我的故事,一抔黑土的一生。

作品解析:

    本文是一篇以一抔黑土的视角展开的小说。一抔(póu)黑土,本意为“一捧之土”,又代指坟墓。叙事者选一抔黑土,一方面点明了故事发生的地点在东北黑壤之上,另一方面又营造了哀伤沉重的氛围。文章一开始写黑土被吵醒是因为老王家的女婿前来扫墓,从而回想到前四次的醒来,分别是:晚清时期东北集市中一个寡妇因反抗丈夫的家族而被处死;辛亥革命后“地主老爷”成为新一代“官老爷”的就职现场;抗日战争时期共产党的游击队粉碎日本人的扫荡;大跃进时期游击队长的下葬。在这些看似没有关联的故事中,隐藏着老王的故事线:他的父亲死后,妈妈被地主处死,自己被送往姨母家生活,地主就职时那个满眼愤怒的男孩就是老王。而他日后也成为了抗日游击队的队长,在俘虏了汉奸(同时也是地主的孙子)后,却没有公报私仇,按照纪律送他去俘虏营。逝世后,他的女儿娟儿和女婿铁柱来送葬。最后故事又回到已是中年的铁柱扫墓,照应开头的情节,形成闭合的故事线。本文在文末借黑土之名咏叹了感慨,其中每一句话都暗示了一个人物,揭示了中心主旨:时代匆匆一百年的变迁,从晚清到民国又到新中国,物是人非的故事填满了这广袤的黑土地。文章思想与《呼兰河传》中失落的花园形成照应。此外,本文与《呼兰河传》的忧伤风格一脉相承,那位被迫害的女人也致敬了《呼兰河传》中被折磨致死的团圆媳妇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