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周记】曾婧||读《长恨歌》

“一直在下雪啊。”

在冰岛的那些日子里,陈枝总是去的是一家有着玻璃房顶的清吧。那些看起来拥有着晦涩难言过往的人们,在木制吧台上摁准低哑的和弦,演绎伤心而又纯粹的美学,借此捕猎所谓的soulmate。可看久了才懂得,不论什么情绪发酵得久了,都会变成可望而不可即的极光,为凡夫俗子添一两点仙气,等白日到来,一切成空。

再往前一点,十六岁的陈枝对十九岁的贰肆说要戒七情断六欲,白衣蓝裙坐在干净的男同学身边做函数题。
贰肆说了什么?
那些年的冬天玻璃上还会长出烟花状的冰棱,贰肆是陈枝的开路人,她看着她的小妹妹,心知肚明就算逃出一整个半球的距离,那些暗色的水纹还是会缠住她,包裹她,让她在深夜窒息。
熄了又燃,燃了又灭,杀龙杀得久了就开始跟对手惺惺相惜。贰肆仰头喝完杯中的酒:“醒醒。”

思虑是无意义的,回忆也是。人卡在了某个节点上永远地重蹈覆辙,这往后的一生就都会变成空白。陈枝按照命书上的走势越逃越向北,不停赶路,也不敢停下赶路。西伯利亚上空的天空太干净太辽阔了,风吹得一朵云都不会剩下,她怕她一抬头,就收获一整个宇宙的空茫。

她开始尝试与龙和解。双方都缴械投降的日子里她直面着、抚摸着那些斑驳丑陋的鳞片,终于把寂寞酿成孤独,一种美学。

冰岛是平静的,那些会反射刺目光芒的雪原在毫无掩藏的灰色地壳旁都会被柔软下来,可是那些风吹着吹着就会灌进胸膛里,占据每一分力气。

所有的精力都被用来活着了,所以那些矮脚马和麋鹿都有一双温和而湿漉漉的眼睛,陈枝远远地看着它们舔吻地表的苔原和稀薄的盐分,慢慢融进这些孤独里,没有什么情绪了。

她看过太多刺激。纽约,巴黎,华尔街。金钱,香烟,飙车。城市被幻化出实体,妖娆及时行乐的女人,诱惑千千万万的人群在其上狂欢,他们在密闭的空间里面像潮水一样冲击,所有的精力被汇聚,可心绪会被分层,漂浮在上的沸腾,沉淀下来的又是暗的。

清吧是内敛的。世界各地的人们聚在一起吞咽着情绪,常驻居民穿着缀有松树、麋鹿和各种菱形花纹的毛衣,陈枝缩在黑暗里放松躯壳,妄想逃离一些梦境。这里是涣散的,固体被分解,容器又被打碎,很多东西变成气态四处流散,她捕捉不到什么了。

“她越来越往北,有时候出门散心,突发奇想会捡起一枚干燥的松塔。”
“小屋里面火烧得很旺很旺,树木的尸体在进行着此生最后的舒展。”

三月最后一场雪过后,她闭上眼睛。

“最近大概是放弃了对美型少年的热爱。”

贰寺微微侧着身体瘫在茶几上,阳光投射过来又被她的晶莹皮肤和玻璃桌面反射。她说出这句话像叹一口无所谓的气,眼睛里是客厅新挂上去的画,那个失去了衣物和体毛的男人。

“美丽而空洞的激情。”

尚在学校时,贰寺的手指会时不时划过像是“美学即是美学史”“美学归根溯源是哲学”这样的句子。这样的概念翻来覆去地咀嚼几遍大脑就会给出理解的信号,可贰寺想她更喜欢那个给出苏格拉底“美即是一个漂亮的女子,一个健壮丰满的母马…”这样穷举答案的人。很多真像流于表面,就像是拒绝那些强装温柔的中年油腻男人一样不需要深究和解释,因为越往深处走就越会觉得枯燥和令人厌烦。

“当今社会追一个具体的答案又有什么用呢。”

挂在墙上的画贰寺参与了创作,准备工作时她得用手动剃须刀一下下去除男人的头发,眉毛,胡须。那些体毛因为过长而变得柔软纤细,可她还是在这个过程中联想到父亲短而扎人的胡须和前男友泛着青色的脸颊。有一瞬时间变得缓慢绵长,贰寺觉得她清理着这一切,像是打扫她关于那些男人的回忆。那时这个模特还不是她的审美范畴,瘦弱,悲伤,眼角透露着软弱和迷茫,可这么久之后,莫名其妙地,在布满阳光的客厅中贰寺突然又捕捉到了他的一抹神情,那是一点由柔软组成的坚硬,还有一点骄傲。
作品叫《核》,贰寺不记得整个事件了,只记得创作完毕,模特穿好了衣服后躲在另一个房间抽烟,那天风好大,贰寺经过时窗帘被掀起,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男人瘦弱弯曲着的脖颈会融化在淡蓝色的天空里。

“核。”

午后的阳光像超过五十度的水,在她湿润美丽的酮体上毫无章法地流淌着,腿面上的黑色纹身像花一样绽放,贰寺顿生懒意。她慢慢延展着每一个关节却把脖颈弯起,像是期待“核”所做的一样,她先行实践了。
贰寺闭上眼睛想念着,那个模特像是土豆皮一样苍老却苍白无比的皮肤在前日被划开,他找到了那条上帝标明清晰却划为禁地的淡青色血管,河流在他的手臂乃至上半身蜿蜒,贰寺轻轻念了一句“核”,惊雷乍响般想起他带着悲悯的眼神。

“美学不是一般艺术学,它属于本源。”

他像一个刚刚诞生就已经成年的人一样无所适从,贰寺用的那把手动剃须刀有点小了,她必须隔一会儿就去水池边清洗那些堵塞在刀片缝隙处的毛发。转身时她以为她看到了一只光裸而闭着眼睛的粉红色幼崽,导师在身后缓慢而坚定地说:

“这就是核。”

贰寺的世界像是罩在眼球上的玻璃罩破碎一样碎裂了,那些干净冷冽的碎片上折射着一个又一个洁白纯粹的梦。贰寺放弃了,她在午后五十多度温水一样的阳光里摊开自己,像摊开一枚刚刚有臭味的木棉花,那幅画里面的模特还是垂着眼睛,不悲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