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他是整个养老院里最聒噪,无趣又惹人厌烦的老人。
因为生硬而古怪的英语,因为亚裔老人格外严重的佝偻,更因为悠悠然摆出的那句口头禅“我以前可是守卫青的坟的哦你晓得不?”
加州多的是蓝天和阳光,哪里有人有心情去听他讲属于一个中文名字的坟墓,晦气。
“我以前可是守卫青的坟的哦你晓得不?”
有点害怕的小男孩缩一缩身子,眼睛畏畏缩缩又有点兴奋。
“卫青是谁?”
“大英雄啊!他是中国最好的将军,他把中国的地方全都抢了回来……我守的就是他的坟。”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是在夸卫青还是在夸自己。
再往下,他也支支吾吾起来。老年的记忆像隔了千万场大雾,况且他本来所知道的也就是一个名字,一块孤零零的介绍牌,一座文保碑,一个四角捂得严严实实的坟山,山上有草。
于是就用大声的今不如昔之声来掩饰慌乱:“你们这些人连他都不知道!哎,真是忘了本。”他忘记了,自己是在陌生的地方,面对着满街的洋人。
卫青是这个世界的历史里从来没有的角色。
他还在讲自己漫长的工作:“我每天好早就起了,晚上半夜还要转哪。一大早我先把枯枝败叶捡干净喽,让整个坟看起来清清爽爽的……其实,我天天就给卫青站岗!”
他笑,眼角眉梢奇异的自得:“知道了吧,我每天就给卫青站岗!就给中国最好的将军站岗!”
“我每天就站在这坟下看呀,西边种着松树,年年都青着,东边更远了,那真是一望无际,一望无际……”
小孩子猛然冒出一句:“你没上去看看过吗?”
“哎呀!你这孩子,你……”他本想说大不敬,苦于翻译不来,话音便在嚅嚅的几声“你”里沉没了。“那上面我们平常人哪里敢踩呀,那下面可是大将军,你踩了他的坟,会有报应的……”
孩子因为害怕不住地眨着眼睛,却还是被迷住了的样子。
当然,他优先讲的是他自己的英雄故事——“有一天晚上,我转到坟后,拿手电一晃,就看到一个人趴在土堆上哪!这个人就是一个来偷坟里的财宝的坏人。”
“我一看就知道了!开始我脚一软,你不知道,那种时候心里头多怕呀。但是我又一想,我可是给卫青站岗的人,一瞬间我就像自己变成了大将军一样,我大喝一声……”
他当然是凯旋而归。每到这个部分,就算他已经熟练得像背诵一样,声调仍然会神经质地拔高。他的脸红了,他挥起拳头来,就像还处在那场很久以前的月黑风高。
孩子怕了,却还想听下去。听陌生帝国里的戎马生涯,听一座夏天青冬天黄的坟的故事。
他没有说的是,为卫青守坟的工作一点都不难得到——那个什么茂陵在遍地是帝王将相的陕西省并得不到多少重视,而他,一个普通的农民,就简简单单地被雇来,做大汉的荣光与骄傲的守墓人。
他不知道的是,自从他被女儿接到海外生活,茂陵就忘了再雇一个人来填上他的空缺。庙会迁来这里办,他所熟悉的文保碑上刻了到此一游的字眼。
当年的孩子跨越重洋来看幼年起就牵绊着他的那座坟。千年的风霜压在他肩上,而他最终知道了老人絮絮描述的草木和英雄,也知道了英雄最后的满地残破的结局。
元封五年,大将军青卒,谥号烈,起冢象庐山。
借一则小故事表达出对我国优秀的文化遗产湮没于历史的无奈与焦虑,以小见大,格局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