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创作]邓可:飞跃青山

飞跃青山

文/邓可 1620班

五月,梅子黄时雨。江南朦胧在淡青的雨雾中。

青山一座,有一养老院与一孤儿院舍于山脚。

一把椅子,立在朱漆剥离的大门旁,门上还挂着副对联,上联是“天伦共享幼老齐欢乐”,下联却飘零在风中。一个老人,坐在这把椅子上,木刻一般,只有那双直勾勾望向远方的眼里颤着微弱的光,才能判断他还留有一口气。

雨,寂寞地下着,混着山脚不时传来的老少的说笑声。

 

早就耳闻养老院将与孤儿院合并的事了,老人们从春节盼到五月,把白雪盼成青雨,才终于乐乐呵呵地迎来孤儿院那些分外年幼的孩子们。

但事情总有特例。

陈大爷已过花甲,在养老院住了十多年,也“落单”了十几年——他不大爱与人来往,老人最大的爱好是读书,练字,看远方,在一群唠家常的“老麻雀”中显得格格不入。他是城市户口,在城里有一套房,但自从儿子死后,他似乎再也受不了这个信息横流的现代社会,孤身一人来到偏远的小山村里,打发剩下的时日。他不喜孩子,也不爱待见人,老少组队时,他坚决不从,众目之下径直踱到自个儿屋里,“砰”的一下,拒绝了所有人的热情。

青山今年满的十六,是两院出了名的“跳娃”,也是孤儿院资历最长的。当年是院长在孤儿院大门堆满雪的门槛上发现他,谁知刚一抱起,这婴儿便哇哇大哭,哭声在山窝间尖利地回荡,半日不休。事后,院长沉沉地飘了一句:“这个小子,管不住的。”于是给他取名青山,以示警戒,望他做人安分沉稳。可惜,爬树捉鸟,逐鸡吓狗,上房揭瓦,他无一不做,无一不精,也是无人不嫌。老少组队时,老人们都在一旁使眼色,院长便打圆场:青山也大了,不需要人照顾,倒是该多帮帮院里的忙,要不每月给他几点零花,开始学学独立生活吧。

于是,在两院热闹的氛围里,有了两道孤独的风景。尤其是学校下午散学后,总有一个身影站在院门旁远望,一个身影呆在院落里扫地。

 

 

五月的雨密且下得悠长。

陈大爷满屋的书眼看要霉烂了,这天他想像往年一样,把书搬到顶楼的储物室。可下了一天雨,屋子正漏水,偏偏他的关节骨又犯了毛病,此刻,院长正在隔壁孤儿院主持着老人与孩子们的活动,养老院仅剩两人。

青山正站在院内一棵古树下,仰着头,专心研究着雨打叶子的形态:

一滴、二滴、三滴、四滴……

陈大爷推开门,正对着发呆的青山,先是一怔,半晌,开了口:

“青山——”

青山慢慢转下头,瞪大眼。

“一楼屋里湿气太重,你能帮我把我的房里的书搬到顶楼空房吗?”

青山先是晃了晃他的扫帚,然后点了点头,冲进了雨网中。

书很快就搬完了。老人为表感谢,请青山吃了点心。青山离开时,穿过老人卧室,在一幅字前停住了。

“飞跃”二字,笔走游龙,浓淡相宜,末的一笔向上扬起,整个像是暂栖在宣纸中的惊鸿。

老人望着他那惊诧的神情,不自觉笑了笑——他有太久没笑了,嘴角上扬时还略有些僵硬。

这事情终有些出人意料。

自从雨中搬书之后,青山便越来越频繁地往陈大爷房里跑,这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但从陈大爷口中说出要与青山结对的事,终是让全院的人咋舌。

“陈爷爷,这事您还是欠考虑。您也是看青山长大的,他什么为人您还不知道?”院长上门不住劝说。

“你要实在没人作伴,我让我的娃陪你好了,和青山一起生活,还不得把老骨头折腾掉喽?”隔壁王大爷看不过。

“爷爷,你要是不喜欢一个人住的话,我和奶奶可以陪你的。青山他老捉弄人,他坏,你不要让他搬过来嘛。”隔壁刘奶奶的干孙女培培沮丧着脸。

但,青山还是有了一个爷爷。

这下,全院的人都不喜跟陈大爷爷俩来往了。从此,学校下午散学后,总有两个身影站在门外,老者向小者讲述外面的奇闻;老人小孩举行活动时,总有一老一少呆在房里,一声不响地练字。

 

青山变了。

两年过去,他不再从学校里带回见家长的“邀请柬”,取而代之的是红勾满面的试卷以及鲜红的奖状。他不再放学后四处鬼混,相反他总一头扎进老人的房间练字。他不再无所事事地盯着周遭的一切,转着眼想着新奇主意,变得成稳安逸起来。

人的变化可真大啊,老人时常站在自己房门边,望着专心看书的青山,心里竟有一丝满足。

一日,刘奶奶八岁的培培摔伤了手,血流不止。头发花白的刘奶奶急得在院里要哭起来。陈大爷正在古树下与青山品书,见状便冲进自己房里拿医药箱,然后小步跑到培培旁边,包扎起来。

刘奶奶见以往独来独往的陈老头突然这般热心,先是一惊,又见青山也跟在一旁递药,正欲阻止,但抬起的手最终还是放下了。

待青山回房取药的当儿,刘奶奶便奏到陈大爷身边,说道:

“培培的手没事吧?”

“嗯,养个两三天便可碰水了。”

“陈爷爷,没想到您还会医术哪。”

“嗯,以前学过。”

“我说”,她压低声音,“我一辈子也见过不少人,还没遇上两年内变化有这么大的呀。”

“青山?孩子学好,正常。”

“我是看透这小子的。整天是满脑怪想法,管不住的。现今变化这么大,您也应该有个戒心。”

这时青山拿来了药,老人漫不经心地包扎好培培的伤后,一声不吭回到房内。

青山跟在老人身后,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又到了五月,春风裹着细雨,将缠绵的霉烂气息洒将下来。

青山坐在书桌旁,安静地练着书法。他脑子里装满了东西,诸如书、字、晚饭和一些无法告人的念头。于是手还在纸上划着圈,思绪却越飘又远,青山索性丢开笔,跑到院门门槛上坐下来。

“今年我十八了,”他想。

“我读了十二年书,字认了不少,也会算术。有力气,不怕被人欺负。”他微微仰起脑袋。这是到处都是山,他不禁伸长脖子。陈爷爷说,越过山,有大城市,有大电视,有高楼。

“我在这十八年了,”他耷拉下脑袋。“我扫了十二年的地,抹了十二年的栏杆,搬了十二年的东西,我跟陈爷爷组一对,两年了,我每天给他捶腿,给他递物品,给他洗衣服。我对得起任何人呀。”他眨眨亮晶晶的眼,“我应该对得起任何人呀。况且我成年了,也不再要别人照顾了。”他瞪大眼,死死盯着远处的山。

“青山。”老人在院内叫他。

他极不情愿地起身,顿了顿,飞快跑了回来。

傍晚,雨下得浓起来,雨声回荡在山谷里。

晚饭有肉,青山吃得很香,老人慈爱地看着他狼吞虎咽。末了,老人拿出一张照片。

青山定睛一看:照片上的青年何其像自己!

“这是我的儿子。”老人抚摸着照片,昏黄灯光下,一切线条都显得那么柔和。

“他比你大二十岁,我愿他能终身健康活泼,给他取名‘飞跃’。”老人眯起眼,开始叙说自己的故事。

我的儿子,就生在这种细雨绵绵的时节。他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让他母亲操了不少的心,而我,则是四处求医,到头来自己都成了医生。

飞跃虽然生得弱小,却有一颗极其顽皮好奇的心,自从我买了一台相机,他就连睡觉都抱着它。

飞跃真是对什么都感兴趣啊,老人揉了揉眼,转向青山。你说不记得,我第一次叫你搬书时你正在看树叶,跟他看蚂蚁的神情一模一样。他总是对自然十分痴迷,尤其喜欢青青的山,什么都愿拍进相机里。

老人微笑着看着青山,青山心中凉风四起,因为他觉得老人望向的是他的身后,那段他从未经历过的岁月。

我们好不容易把飞跃带大,他十八岁生日那天,执意要跟同学去远方的大山采景。当时他还感冒了,他妈妈死活不愿他去呀,生怕他会在外边有什么意外。他妈那时才四十多岁,头发都白尽了。他苦求不止,我软了心,对他妈说,孩子也成年了,以前都没怎么外出过,如今也应该让他自己出去走走看看了。

他妈最终是让他去了。分别时,她哭得稀里糊涂,我安慰她:唉,这又不是生离死别。望着飞跃在车尾向我们无比快乐地招手,我怎知,这竟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他了!

老人的手攥紧了椅子,微微颤抖着,青山则冒出了冷汗。

他回来的时候,出了车祸,全车无人生还。之后电视还报道了那一场特大交通事故。

老人泪光闪烁。他妈承受不住,也跟着去了。我一夜白了半边发,变卖了家产,来到这里。

青山盯着老人青筋突起的手。他不敢望向那双沧桑的眼睛。

“我常想,等你长大成年,便把城里那套房卖了,留给你娶妻生子。年轻人,终归是太脆弱了。青山,青山,安逸才是生活啊。”

老人轻轻的叹息,如千斤重的铁锤,打在青山心里。

青山努力保持镇定,他战战兢兢望向老人,老人迎上他的目光,正色道:“青山,我很高兴能遇见你。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孩子。我很欣慰,你改变了这么多。你不是一个坏孩子,你完全可以安安稳稳地在这个小村子里找个工作幸福一辈子,你是个聪慧的孩子,你能向大家证明,你可以短时间内变好的,不是吗?”老人的语调近乎哀求。

不,不,不!青山的心如热油翻滚,他想逃离,却如钉扎般钉在椅子上。

老人缓缓拿出一块格外贵重的表。

“这是我的传家宝,当年本想送给飞跃的,现在我把它传给你,希望你能珍惜在这里的时光,做一个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人。”

青山怔了半晌,如梦般接过表,仿佛接下一块枷锁。

老人满意地笑了。

半夜,突然电闪雷鸣,老人的关节炎又发作了。

“青山,青山!”四下只有狂风的肆虐声。

老人艰难地摸索起来,踱到青山房里。

空无一人。

桌上有一张字条,是毛笔书写的,上面是笔走游龙、整个像暂栖在纸条中的惊鸿的三个字:

对不起。

 

老人的头发全白了,如盖在头上厚厚的雪。

院长打伞走到他跟前。

“陈爷爷,下雨了,我们进去吧。”

老人缓缓抬起头,眼神游离。

“我大儿子出去采景了,我等他。”

“您大儿子在堵车呢,一时来不了。”

“我小儿子去城市了,现在还没回,我等他。”

“您小儿子在回山的路上,山路难走,一时也赶不回来了。我们回房等,好不好?”

老人机械地转过头,凝视远方,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青山朗朗,天边飞过几只白鹭,越过了厚重的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