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五个短章】谭思齐

“人越长大,就离家越远。如果长大的过程就是远离的过程,你还愿意长大吗?”

「一」
很小的时候,父母忙于工作,把我送去乡下老家跟着祖父母生活。两位老人不善言辞,但用无言的温柔爱着我,把我放在心尖上对待。长大后回想起“家”这个词,脑海里潜意识浮现的竟然不是换了又换后目前的常住地,而是最初那间面临老街的矮房,以及房前两位笑容温柔的老人。
后来,越长越大,也越走越远。六岁被接回县城,从此进入教育体系,一条路走下去,竟演化成了离多聚少。那时,尚且年幼,注意力都在新鲜世界新鲜朋友身上,每周父母让我和老人打电话,我总是蹦蹦跳跳敷衍过去。到五六年级,渐渐开始懂事,也知道是有点儿疏远过分,暑假便回了老家,准备在那儿好好陪陪老人。两位老人欢天喜地,准备了一满桌佳肴,我却在尚未动筷时接到了父母的电话——难得的机会,可以去省城培训,甚至有机会考上省城的中学。几乎是没有过多犹豫地,我选择去省城。父母饭后就来接我。那顿饭吃得异常沉默,我看着祖父母脸上的欣喜一点点僵了,心情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后来父母开车来接时,两位老人伫立在家门口,脸上仍是温柔的笑意,却带了一丝丝遮掩不住的失望难过。我在车里望着车后越来越远的挥着手的两道身影,跟着沉默,心没来由地开始疼。
现在回想起来,那大概是,远离的最早开端吧。

「二」
后来,数次寒暑假,我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培训班无法回老家好好地陪伴老人。祖父母也似乎是习惯了,从每次放假前必定满怀期待地电话询问到后来只淡淡地提一句是不是又不回来了。老人那样的口气,像在我心里捏碎了一整颗柠檬。但每每放假,还是留在县城学习,一边心酸一边给自己找借口:都是因为学习。等这段时间过去了,我就好好陪老人。
殊不知,离开的路,只要踏上第一步,就再也不能回头。

「三」
小学毕业后,我来到了省城,为了自己的梦想向更高的学府前进。离家的车程,从40分钟变成了四小时。距离,更远了。与此同时,更让我心慌的是,每每借着零碎的几天假期回老家时,大家开始人手捧着一个手机,讨论着新出的线上红包功能,玩得津津有味。两位老人站在一边,听着那些他们完全不知其意的新鲜名词,努力理解着想加入我们的话题,却没人理睬——其他人都埋首于手机之中,无暇顾及老人的情绪。我本也兴致勃勃盯着手机,不经意间瞥了一眼爷爷,发现他不停地搓着手,手上的一根纸烟早已被揉皱,眉眼间尽是不安茫然,宛如一个走丢了的孩子。那一瞬间,仿佛胸膛里的空气被一下子抽空,取而代之的是酸涩与自责。
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习、上课、和同学出游、甚至玩手机这样的事情,在我心中竟抵过了陪伴呢?而我居然还可笑地认为都是学习的错。
离开的时候,爷爷仿佛压抑着情绪,很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拉着我到一边说有话告诉我。他手里仍然捏着那根纸烟,说一句话好像要用很大的力气:“听到你要来乡下玩,爷爷很高兴,你知道吗。爷爷很想你。你没来的时候,爷爷一直在盼着你来。但是你来了,反倒没那么高兴了。我发现你现在更喜欢手机,不喜欢爷爷和奶奶了,是不是?”最后一句话,他是笑着说的,但是我却看到笑里掩着勉强和一点点的不安祈求。我几乎心酸得说不出话。

「四」
后来再回老家,我就放了十分的心思在陪伴上。我渐渐意识到,不是两个人在一个屋檐下呆着就算陪伴,更不是每月拿生活费给对方就是孝顺。每次回来,其他人依旧说说笑笑玩手机,我无法改变他们,只能自己黏着爷爷奶奶。一会儿让爷爷教我毛笔字,一会儿盯着奶奶做菜。其实,并不是真的想学习毛笔字,也不是真的想开饭想到迫不及待,只是想将陪伴变成真正的陪伴而已。
有一年春节,回老家,惯例缠着奶奶听她说老街上的闲事,她告诉我一个消息——隔壁二叔家出事了。家里儿子赌博欠了一大笔债,带着妻儿急急忙忙奔赴外地躲债,家中唯留两位老人,应付着债主的同时勉强维持生计。毕竟两家有亲戚关系,我们一家子人饭后就提着几个礼盒拥过去拜年。一个偌大的房子里空空荡荡,老人一个人守在客厅看电视,看我们来了连声招呼,又是端茶递水又是准备零食,一时间居然热闹起来。她朝着后院另一位老人喊了几句,正接好了水准备放在桌上给我们喝,一群大人却道不坐了不坐了,就又拥着出了门,只有我一个表弟不识大人眼色,找了个地方就坐下来玩手机,也不管我们是走是留。我无奈,叫他几句他都毫无反应,只得陪着笑坐下来。桌上摆得满满的是准备给我们的茶水,却没几个人动用,一丝丝地冒出白雾,莫名地有一丝苍凉。此时,后院做活的老人急急忙忙赶出来,却只见到一副人走茶凉的空荡模样,勉强和我笑着打个招呼,就又回了后院。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房子里充斥着的让人缓不过气的悲凉之意,打了个招呼,就急急忙忙拉着表弟离开。回到家,那股盘旋在整个房子里的孤独还像茶水杯上的烟雾一样一丝丝沿着我的脊梁骨爬上来,将冷意传遍全身。
仔细想想,越长大,见面的时间一定越少,这几乎是无可逆转的。我能够做什么呢?不过是,努力地减缓离开的速度罢了。

「五」
高中后,经常在百里之外的地方猛然想起老家,实在压抑不住了,就提笔写下来。一积攒,算算竟也有厚厚一沓。不禁生了邮寄的念头——在很小的时候,就是爷爷教会我如何买邮票,如何寄信的。这种古老的带着快被取代甚至消失的忧伤的方式,倒也颇符合我和老人的相处模式。那些新科技,什么手机快递——都不适合。我把信一封一封贴好邮票,提醒爷爷留意收信。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非常真实的梦——爷爷拿着我寄来的信,在老街上得意洋洋而又孩子气地炫耀。
后来,就经常跑邮局。老人们的信总是同一个内容:问我好不好啦,学校又发生了什么趣事啦,之类的。信是爷爷执笔,第一次回信他开心得像个孩子,零零碎碎写了一大篇。都是生活中的小事,我却看得眼眶都红了。爷爷说,邻家的那两位老人很羡慕我寄来的信。想起那房子里的孤独,那股凉意伴随着无能为力的遗憾再次扩散到了全身。
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认识到自身错误,然后找到完善方法的。更多的人,只会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然后叹一句子欲养而亲不待。我是幸运的,祖父母也是。我希望,那股凉意,不要再在老人的屋子里盘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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