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觉得这本书中包含了世间万物,有时却觉得一无所获。”
——摘自《我的帝王生涯》
那个走索的僧人对着明月空壁叹下这一句,恰好它轻飘飘落在全书的最后一页,最后一句,仿佛是远方的轻风,吹入我的脑门,那好像就是我的声音。
除了自传以外,用第一人称写书的人不多,因为限制条件太多,陈述的只能是“我”所见所闻所思。
我仍记得有某位同学看到书的封面时迷惑地问:“苏童”当过“帝王”吗?当时周边嘻嘻哈哈地笑,我也没掩示笑意,只是在心里默默回答他:是的,他当过,是的,不然所记录的就不会那样真。
至少,他是他的文字的主。
何必去花多余的繁话写什么宫殿庞大,声音空灵,只消像他一句“他苍老而遒劲的声音在寂然中响起,先王遗旨,王遗旨。遗旨。旨。”便把一切包含进去,用最主观最令人身临其境的表现手法,诠释环境,还有微小得不令人察觉的细节:“然后杨夫人的红棺被重新钉死了,我数了数,宫奴在棺盖上钉了十九颗长钉。”十九颗?为什么强调“十九”?我联想起一个段子,大意是一个人向朋友诉无聊,朋友问他无聊到什么程度,他回答到:你刚刚那句话中有xx个字。忽尔我的背后一阵冷汗,不过十四岁的少年皇帝,为何见到死人揭棺抖都不抖一下?即使没有怜悯也应有害怕的,更何况“数了数”“十九颗长钉”的百般无聊?——似乎这便为后来他成为一个冷血暴君作铺垫。诸如此类,字里行间常常蛰伏着令你抖然一震的小妖精,你总会叹“我又被捉住了!”
帝王生涯几乎不止于帝王,你的,我的,他们的生活对于主体来说都是“我”的生涯,只要自己在支配,在主载,那便是帝王。
请想一想这位小君主的残暴吧,他剜掉别人的舌头,侮辱自己的同胞兄弟,刺死为国负伤的将军,看起来多么不切人情啊,简直冷酷,非人哉。但他可以理直气壮:“我有权毁灭我厌恶的一切。”我也常常主观思考,“我讨厌……,我自己做什么与他人无知,”他这么做是孩童的任性,却是掌权的悲哀,似乎可以被理解,但不被原谅。
再想一想惠妃与我的悲欢离合,不只于爱情,或许友情中,似乎我也曾经历过那种分道的无奈?读到皇甫夫人的剜宫人舌以掩盖剜人舌的错误的作法时,既觉得滑稽,又似乎看到自己连犯错,不断掩饰,辗转难逃深渊。
翻着翻着,先前是些妙好的句词,后来隐隐看到书中的自己,再后来小小的人物的命运史竟被串成了一部历史,珠了似的滑过我手中,我似乎握着整个世界……
越来越快,珠子溜滑在地上,嘈嘈切切,我赶忙拿笔匆匆记下,才写两个字珠子便一无所剩,只有空空的脑子,装着空空的故事,似乎什么思考都未曾来过。
不知这是否是文体的一种魅力,时而使人感到包罗万物,时而空无所获,再看再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