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尘封的盒子被打开,细小的尘扬在空气中,撒在早晨射入店铺中的光带上。
这只是一个坐落在桦树林山脚的小店。
她被一只手托了出来——准确来说是拽,不过她还是很愉悦,因为内心深处有个重物在晃动,敲打着她的身体,唤醒她每一寸脉络。
她是一个白桦木做的套娃,画师没有在她身上着色,但用原色笔画了宽宽的脸,细长的眼,还有厥的嘴,要去吻谁似的……
叔–女声响起,大概是店员,冲着角落里架着金丝圆镜的老年艺人抱怨,这套娃不过手掌高,怎么这么重啊?
老手艺人越过镜片,看了一下女店员,笑了,没说计么。
女店员没得到该得到同情,继续干自己的,她选了一个偏僻的位置,把套娃摆上柜台。
不,你放这儿。老艺人取下金丝眼镜,顺着眼镜指了指最中间的柜台,放这儿。
二
这有很久了吧,她想。
她抖了抖身体,甩掉睡意,站稳在柜台上。
这有多久了,我还是棵桦树的时候?
她很怀念那时候,阳光被倾倒到那片桦树树林,牛奶似的顺着杆树干向下滑。风是丝绸般可爱……
可是她最怀念的是手 ,一双薄荷味的小手,环抱过它,抚摸过它,使它战栗,回想起来它的身体深处任有什么不断涌动。她喜欢那抚摸, 注入了一种对自己身为桦树的肯定。
现在,在柜台上,她,原色的套娃 ,无需光、雨、风任何养料,但她感到她迫切需要那种肯定。
她挺了挺背,站直在柜台上,迎接一个可以带她回家的买主。
三
进来的顾客是个二十来岁的娇小的南方女人。
她蹬着一双泥泞的小高跟,挎一个颜色讲究的小挎包,豆蔻色的五指尖尖压着银闪闪的扣带,大波浪棕卷发随意披肩。她扫一眼柜台,目光没停在中央的套娃上,被旁边的彩色套娃吸引了,麻利的掏出手机开始拍照。
色彩五颜六色的彩光在她的大白板上流动,她看了看照片,皱眉对店员说,你把中间的那个套娃稍微移开一点,我想把这些彩色套娃照进去,谢谢。
移开?她想 ,为什么?
那些鲜艳色彩仿佛是第一次进入她的生活,在她的胸中横冲直撞,使颜色热烈的混合在一起,在胸口烧了起来。她是第一次被如此嫌弃,仿佛世界都抛弃了她。眼前只剩下晃眼的彩色……
四
……
风凉凉,迷离的彩色渐渐褪去,只剩下绿色,果冻般的绿色,白色,牛奶般的白色。和还有想象中白桦林特有的冰凉,渐渐冷却了她被焚烧的心。
或许,或许总有人会很爱我。
阳光,微风,雨水,迷离的绿,使人安心的小手。那淡淡的薄荷味承载着她的归属感,她渐渐有越来越强烈的预感,会有一双手轻轻抚摸她,让她的脉络中有又涌起生命的冲动。
会有人的,会有的。
她继续站着,比先前更努力。
五
随后进来一对父女模样的人,男人双手抱臂,踱步在前,女孩十几来岁,远远跟着。
快点选,那男人冲女儿说 ,别磨磨唧唧。
女儿想了想,指了指那个他,说,中央的那个。
她一下很高兴,终于有人选着我了!
男人说,这个?这么普通,你拿个彩色的。但是,他又想了想说,行,你拿那个也可以。这个多少钱?
店员去翻账本查价,金丝眼镜的老艺人提前报了价。
这么贵?
嗯。
少些钱,小孩喜欢,你看我们都是游客。
不,她值呢。
……啥做的啊!
白桦木,原色笔画的,好看得很啊。
……少点。
没,不行。
嘿,跟你做生意你还不压些价钱,看她哪值这么多。桦树咋了,花纹普通,色不艳。哪来的价钱,倒不如买粪!倒还可以种蘑菇,你那傻东西,摆着都嫌蹩眼睛……
那男人骂骂咧咧的走出店子,后面的小女孩抱歉的回头望了一下老艺人,跟着跑出去。
六
摆着都嫌蹩眼睛 !
倒不如买牛粪!
她气得浑身颤抖,肚子鼓的老大。一直有什么冲撞着她的身体,值吗,值吗?
她一直思考,以至于都没注意到匆匆游客来来往往,带走一个又一个的娃娃。他们常驻足柜台边,不论是他们的好奇还是挑剔。她却感到每一次指指点点都是一把把利剑,刺进去拔出来,血液涌动更快,全身发热……
值,值,一定的。
在桦树林里,我曾有阳光风雨,尽管现在没有,不过那是过去就过去了。我有小女孩喜爱,尽管她并没有把我带回家,也许是更好的相遇呢?我还有老艺人的坚守呢!我还没找到那双薄荷味小手呢!
我的身体上深处有力量!我有预感,我会遇见一双爱我的手,我有预感,生活会越来越好……
叔。店员开口,趁着空闲的当儿对老艺人说,你看,那套娃怪格格不入的。
嗯。
她旁边都是彩色的娃娃啊。
嗯。
中间的娃娃可只有她没卖了咧。
嗯。
把她移开吧,别占了宝地,怕是销不出去了。
良久,她没听到反对声,空气里只一句。 嗯。
七
她身体前倾, 高高的柜台是噬人的崖谷,她站在边缘眺望。
心如死灰,但她总有一种心不断跳动的感觉。难道我将遇到那双小手了? 我有预感,日子会……
不,不会,生活是个魔咒,他吸引你,吸引你,折磨你,折……不会了不会了……
八
十七八的他好不容易重游一次桦树林。
啊,那大概是九年以前了。他总觉得少了什么,于是神使鬼差的进了山脚下的小店。
就看看,看看而已,他想。
咚–
大男孩刚进门,就听到一声脆响,循声而去,已是一只原色套娃摔开在地,一只只小娃娃拦腰斩开来,一圈一圈似年轮若水纹,磕在地上余音绵绵,令人心碎。
她里面居然有个陶瓷的小套娃?
哪里啊?
碎了!看见没。
没事,别要陶瓷的那颗心了。组装起来还可以卖嘛。
顺便可以上点色嘛。
游人七嘴八舌,以展示自己的好主意。
不,大男孩轻轻说。不,他神智恍惚,试图将不再涌动的碎瓷片装入木娃娃中,慌乱中血浸染了瓷片,散发出血腥味与薄荷味。
男孩感到心满了一下 ,很快泄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