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被急促地敲响了。
听到声响,她微微眯开苍老而疲惫的眼睛。木门振动的响声从未停止,越来越急促。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缓慢地将身上的被子拉开,将脚移下床,再慢慢地坐起来,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门口。
木屋的门打开了,库拉贝眼前出现了一位弓着腰,满脸褶皱的瘦弱老者。
冷风阵阵拍打着他的脸庞,干燥的雪籽粘连在他冻得通红的脸颊上,清鼻涕刚刚从鼻子流出就结成了两道冰河,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鄂温克族长老,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极寒夜晚。
这位老人带着疑惑的眼神,沉默地看着眼前强壮的鄂温克族年轻人,北风在他们之间呼啸着。
“酋长,”库拉贝抹了抹眼睛,低下头道:“安吉他……冻死了……在广场上。”
老人的瞳孔突然地放大了,除此之外,她弓身站着,没有任何变化。
玛丽亚酋长见到了她的孩子,被白桦皮裹着的孩子。他冻成紫色的脸,仿佛黑暗中看到的酒醉汉子的脸。他死时也醉着,喝得不省人事,冰风中他倒在雪地中,直到早晨,库拉贝看到他睁着眼睛,咧开嘴笑着,僵硬地躺在雪里。“他死得快乐。”库拉贝说道。
一圈又一圈的人,沉重地围着这个白桦皮包着的身躯,以及他们的酋长。
玛丽亚什么也没说,她缓缓抬起手,伸出一只手指,指向安吉紧握着的拳头。库拉贝用力拉开了安吉冻僵了的手指,拿出了这被守护着的物件。
“是驯鹿的角尖。”库拉贝低语道,他皱眉看向安吉笑着的脸,心中愈加沉重了。他将角尖递到了酋长手上。
玛丽亚默默看着,“贝拉的角尖……”
她轻轻握住手中的驯鹿角尖,叹了口气。
“贝拉,”玛丽亚轻轻抚摸着这只驯鹿梅花枝干般的角:“我们要走了,你知道吗……”。她失落地看向贝拉的眼睛,依然这样纯净,好像并未懂得她的悲伤。她一次又一次地抚摸着他的皮毛,而贝拉只是继续咀嚼着苔藓。安吉与安吉米——他的儿子与丈夫也走上来,背着空空的枪袋。他们蹲下来,与这只老驯鹿告别。
许久之后,三人终于站了起来,玛丽亚松开了系住贝拉的绳,然后低头转过身去,往已经装好了东西的车子行去。她蹒跚地经过曾燃起过火焰的火炉,那里还回响着鄂温克族人的歌声;她经过白桦林中竖起的撮罗子,顶部似乎还在升起炊烟;她经过路边摆着的空着的靠老宝,里边仿佛还装着供鄂温克猎人自取的猎具与列巴。她走到卡车旁,安吉与安吉米已经在等她。
她脑袋嗡嗡地响着,一切的回忆与现实在这位酋长的脑海中交织着,她恍然看到兴旺的族群仍在眼前生活着,转眼间却只剩空落落的白桦林。她缓缓回头去,几十米开外,贝拉仍站着,咀嚼着苔藓,它纯净的眼睛看着玛丽亚,它离去的铃铛声不会响起。
“你明白了,贝拉,我们要走了,可能再也不回来了,”玛丽亚苍老的脸上流淌着泪水。
“但你会永远在这,对吗?”玛丽亚想。
驯鹿只是看着她。
一年后,安吉米酒醉冻死在政府安置小区的广场上;两年后,安吉冻死在同样的地方。他们的手里,攥着同样的贝拉的角尖;他们背上,背着空空的枪袋。
“又回到这里了。”库拉贝推着放置着安吉身躯的桦树推车,跟随着老酋长的脚步,回到了这片白桦林——他们曾经的家。他提起砍刀,选好四棵隔得比较近的白桦,开始劈砍。挥汗的间隙,他瞥眼看到那些或已倒下,或苦苦支撑着的撮罗子。他想起小时候在撮罗子前玩耍;在父亲打猎归来之际扑上去抱住父亲的大腿,看他带回的猎物;在那片空地,他练习射箭使枪。抬起头时,在这片山上,他为自己的驯鹿疗伤驱虫,照顾鹿仔。然而,为了保护生态,山林禁猎,失去维生方式的鄂温克族只得依照政府安排下山,而驯鹿,只得留在山上,再无人寻找、照顾。如今,他在山下耕着自己的几亩地,住着结实安全的小木屋,只有日落之时,他会拄着锄头,遥望山林,思念部落的曾经,心中怀着一缕浅浅的悲伤。
“唉……”他不愿再去想往事,低头将白桦树制作的木棺放置在四根砍到只剩一半高的白桦树桩上。透过树木,他看见老酋长,坐在撮罗子旁的石头上,木愣地看着山上。“两年之内失去两位至亲,想必酋长也承受不了这痛苦吧……”看着酋长呆滞的双眼,库拉贝鼻子一酸。
固定好了,树葬所用的棺木。库拉贝跳下架子,抱起白桦皮包裹着的安吉,放在棺中。
“永别了,兄弟。”
傍晚的森林中,万籁俱寂,淡淡的阳光透过枝干,散在地上,若有若无。库拉贝坐在树干上,仿佛还能看到部落撮罗子上画着清晰的图腾,还能看到萨满在树葬仪式上跳着的舞蹈,能看到大伙围着敖包祭拜,他将石子丢上敖包,许下愿望。闭上眼,睁开眼,库拉贝嘴角的笑慢慢消失了:他眼前是一片破败。
天黑了,月亮升上山头。他抿抿嘴,站起来,走向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