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里是并没有什么华丽的语言的。就连比喻也不多,哪怕是要比喻,也是用着生活中最常见的物什来比,例如瓜瓤、褥子一类的。好像作者用了这个比喻也并不使其多几分美感,而只是用一个小城里孩童的眼光告诉读者物的特征,如同告诉刚出世的婴儿——苹果是圆的,香蕉是黄的,仅此而已。
正如呼兰河这般的小城。人们不需要招牌,不需要新事物,甚至对过于招摇鲜明的广告牌反感畏惧。人性不经太多雕琢,无论丑恶还是善良,都灰扑扑地赤裸着。
作者在书里也不加雕琢地把人性的好与坏都刻画出来。她不流露任何明显的赞成或反对情绪,书里找不到一个观点明确的句子,但几大段文字读下来,却又有种隐秘的凄美和哀声。
这隐秘的凄美像一层纱一样被风裹挟着流过呼兰河城里每一个人的身边,流过卖豆腐卖麻花卖凉粉的小货郎身边,流过大神二神的身边,流过戏台下个个悉心打扮的姑娘身边,流过捏着贴了两簇红鸡毛的泥公鸡的小孩儿身边,流过祖父、祖母、团圆媳妇、有二伯、冯歪嘴子的身边。这一流,则是活生生塑出一个东北小城的形象——真真是事无巨细。
但这凄美的风并非有规律地吹。它有时围着某一个人打转,有时又苍莽地奔过街道。作者的笔触也自然甚至有些随心所欲,曲曲折折,教你一时间看不清具体的某个人或某件事的样子。恍然间读完了,才在脑海里浮出一片呼兰河小镇来——只是仍然蒙了层凄美的纱,看不真切,但感觉倒是清晰而强烈的。
人们活着。死去的人们在小城里很快失了他们作为人给他人留下的情感回忆,被滤去感情色彩,变成人们津津乐道的故事。不幸的人,也并不因为人们更加好过一点或是更加不幸。自然的力量淡化了个体的存在感,人们的力量有时竟是只够活着。此是于因意外而被卷入不幸的人而言。他们的不幸是由意外引起的,这种意外有降临到每个人头上的危险,闻之也不使人增添几分生活的力量。
但于那些因违背某些人们遵循的规则或是人们共同的意念而陷入不幸的人而言,其不幸则宜于被拿出来细细品味咂摸,甚至于放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扬。那些看客观众们,一是抱着看热闹不需门票全然免费的心理,二是基于其自身处在封建道德伦理的庇护之中,看了这因为触犯封建而遭受不幸的人,便无端多一分安心与笃定。因此这人的不幸非但不是不幸,简直成了整个呼兰河城中人们的大幸。
如这样的,愚昧低俗的人性,在呼兰河城里时时刻刻有体现。
但并不是所有都是恶劣落后的。
人性也有坚强善良的一面。人有时脆弱,有时又平静坚韧得可怕。
那失心疯了的卖着豆芽菜的女人,隔三差五跑到庙台上哭自己的不幸。哭完了,依旧平平静静活着,吃饭、睡觉、卖豆芽菜。
被自己同族的亲人打骂,偷了东西还死撑面子的有二伯,挂了一根绳子在房梁上或是在井边坐着,引了一群人将他的上吊、投井都编做笑料。然而他也仍然活着。这样的结局有时竟让人生出一丝难以名状的惘然——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不给一个痛痛快快、血气方刚的结局呢?
也许有时活着更难些。
于是呼兰河城里的人们便就这样过着。顺从自然。过得还顺利的,便就站在封建的树荫下一边过一边看看不幸的他人;过得不幸的也就默默捱着。一切都自然得顺理成章,就像我童真的视野里,黄瓜愿意开几朵花就开几朵花,愿意结几个果就结几个果。
“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
“至于那些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