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周记】邓国庆:读《大卫.科波菲尔》

 

巨人的萎缩

现在早已不是巨人身材魁梧的时代了。或者说,身材魁梧的巨人已经属于过去,属于记忆。多年前,巨人尚居住在田野中时,他的脚趾头就是一座山丘,山丘里蠕动的蚯蚓就是一个细菌,而数以亿计的细菌则是他巨大的象征。当乡间河流穿过村庄,平静地流向旷野时,他常常注视着自己的手腕上凸起的静脉发神,随后把手腕轻轻靠近乡间的河流,静脉与河道的嵌合使他欣喜若狂,从隧道般的喉咙中发出火车般骄傲的笑声。

村庄里的人们必须在阴影中仰望他,即使是太阳高悬的晴日。巨人将要来临之时,大地抖动,呈现出最及时的预兆,于是村民们脱下鞋子,摘掉帽子,躬起身子,以古老的虔诚礼节迎接远处地平线上迅速拔起的高山。硕大的影子繁衍似地铺开,不可阻挡地笼罩整座村庄,黑色的阴影在人的胸口更为浓重,仿佛渗到了皮肤深处;巨人的喘息使得空气的湿度增加,温度也努力地向上爬去,帮助着巨人气味的扩散。当巨人屹立在村民面前沉默而不可理解地向下俯瞰时,村民们则扬起快乐而崇敬的面孔,其中的孩子们歌唱道:

“尊敬的巨人,魁梧的巨人,您的高大家喻户晓!粗鲁的村民,矮小的村民,只愿在远处把你望!跳蚤有跳蚤的烦恼,马有马的忧伤,我们只愿在远处把您望!”

巨人的脸上泛出勋章般的笑容,同时向后退去;在他转身的一刹那,笑容突然消失,只是因为村民们不能再看见了。事实他还在笑,嘴角凹陷出几条深深的皱纹,大步向前跨去。他的背影处在村民们集体虔诚的仰望中,处在村民们纹丝不动的仰望中,处在越来越遥远的仰望中,也只是因为巨人离村庄越来越远,消失时犹如群山的陷落。

到了夜晚,零零散散的村庄火柴般点起微弱的光芒,巨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原野上。他向四周望去,天空与大地连成一片,混合着空旷的黑暗;村庄的光亮凝固在各自的位置,这是他骄傲升起的地方。巨人对着这些村庄发笑,回想起孩子们的歌谣――多少次,当他从摇摆不定的睡梦中醒来,感受到空虚的引力――甚至紧握自己肌肉也无法察觉自身的力量时,孩子们的歌谣给了他确凿的证明,村民们的面孔给了他无可撼动的荣耀,让他看清周围的原野也不过如此狭小。这样的认知,是他狂欢极点的伏笔,而当他达到狂欢的极点时,由这样的认知衍生的无数思想漩涡般环绕在他的身躯旁,促使他发出雷鸣般的吼叫,庆祝性地敲打坚硬的山冈。快乐的骚动往往持续半夜――另一个半夜,他疲倦地将双手放在膝上,静待着血液的冷却;同时低下头颅,安静地注视着沉睡的村庄――对于村庄他需要想象,他想象出男人拥抱着自己的妻子,把粗糙的手掌放在女人的腹部,熟睡时也在轻轻抚摸;他想象出女人靠在丈夫的胸膛,湿润的嘴唇接触到男人的胸肌,熟睡时也在微微颤抖;他想象出男人与女人抱成一团,仿佛圆形火炉,互相汲取着生命的温暖。他最后想象出的,是某个巨人在远处孤独的观望,把冰冷的脊背对准即将升起的太阳。

这是巨人在田野中的情形,这是巨人身材魁梧的往昔。当他离开田野,在村民们的目送中踏向城市的领域,高大楼房在他的接近中不断生长,却也构成不了威胁。它们最终只有巨人的小腿的高度,脆弱的伫立着。但城市的居民们对于巨人的到来毫不知情,大地抖动时,他们称之为无关紧要的地震;影子笼罩时,他们称之为气候凉爽的阴天;空气潮湿时,他们称之为即将降落的雨水;气温上升时,他们称之为工厂扩张的成果。巨人在这样的忽视中保存着从田野里带来的信念,更加急促地沿着通往城市的大道向前跑去。汽车开足马力,却被巨人远远的甩在身后;而前方显现出更加密集的汽车群,也被巨人一脚跨过。他对自己巨大的身躯更加深信不疑,骄傲地向后俯瞰:司机们双手握着方向盘,偶尔与后面的乘客进行对话;但更多时候他们双眼直视前方,神情平淡,遇见弯道便拐弯,遇见障碍便绕开,而巨人巨大的脚掌尚在前方,却犹如沙堆般映在他们的眼球中,分解成一粒粒漂浮的沙砾。后座的孩子们站在座位上,手舞足蹈地歌唱道:“看,一个傻瓜,空气似的傻瓜,还是傻瓜似的空气?嘟,嘟,嘟――汽车呜呜叫,其实什么也没见着!”

巨人仍急促地向前跑去,但头始终向后俯瞰。他感到一阵眩晕,越来越看不清车内的景象,也看不清下方的大道。仿佛世间万物都通晓了他的情感,理解了他的处境,于是他看到,看不清的脚下万物正逐渐地扩大,汽车犹如寻找雌性的雄蛙通过鸣囊膨大了身子,大道犹如伺机出动的巨蟒凭借猎物拓宽了躯体,行道树呼呼生长,薄薄的草地也加倍增厚,隐身于其中的石块开始显现。在这样的变化中,大地的抖动愈变愈缓,巨人自身的抖动越来越强烈,而抖动产生的热量使得巨人身躯通红,皮肤上的汗水或是逃逸似地化为蒸汽,或是跳跃般地溅向四方――他亲眼看见自己额上的一滴汗珠掠过眼睛向下坠落,而通过这滴汗珠他发现了两个事实:汗珠的缩小和汗珠中映照的巨人萎缩。他恐慌地扑倒在地,正值密集的汽车群呼啸驶过。

 

夜晚,巨人身体僵硬,到达城市。面对城市的高楼他需要仰望,面对过路的行人他需要平视。路灯沿着密密麻麻相互交叉的街道模糊在一起,放出的灯光捕获着穿梭的影子。他来到一家酒馆。生平他从未嗅吸过人间的酒味,即使村庄的暗窖里的烈酒发散出辽远尖锐的气息,也难以攀登到他的鼻翼;而此刻他感受到了酒中压抑的、急需暴露的悲哀。一个年老的尖下巴男人端来一杯没什么气味的酒,脸上的笑容因灯光而扭曲成欣喜的姿态,边把酒杯放在桌上边说:“先生,本店将要打烊,没什么好酒提供了……只能送您一杯酒了。”说话时,男人的笑容更加扭曲,甚至扭曲了传向巨人眼中的光线;同时双眼仿佛向巨人身后望去,与另一个店员无声沟通着。“那么……”巨人说不出话来,喉咙干燥如龟裂岩石,于是向桌上的酒杯看去。酒杯向内逐渐凹陷,不透明的躯体阻挡了旁侧的光线,而上方昏黄的光芒直接投下,使杯内的酒微微膨胀。花格子桌布本来就让巨人眼花瞭乱,而其不自然的褶皱凸起破损污渍更会巨人联想到那张极度扭曲而灿烂的面孔,杯中膨胀的酒则是凹陷在皱纹中的老人的眼。他从中看出了一个更加缩小的自己,一个赤身裸体暴露在酒馆杂乱光线中的自己,同时也看出一个缩小的寓言,折叠进一部史诗的缝隙:

巨人的躯体由城市运往村庄。观察者获得了三种视角。第一种视角,他站在城市硕大的落地窗前,看见巨人的躯体是一架普通人的尸体,一只蚂蚁在巨人皮肤上来回绕圈。落地窗中映射的又是另一种景象:巨人在蚂蚁的头部艰难爬行。第二种视角,观察者站在散布于田野中的村庄,看见巨人的躯体是无数山峰拥挤成的一条山脉,从中传来连续幽远的流水声,那是巨人高贵的血液最安静时发出的响声;第三种视角,观察者随着飞鸟融入天空,借用天上的恒星观察巨人的身躯,看见他不声不响地游动在大地的深处,如一颗原始陨石永恒地封存着自己的硕大和渺小。

这时巨人成了观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