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几年前粗略翻过诘屈聱牙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后,我对普希金的好感就直线下降,连《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都没有救回来。但《上尉的女儿》漂亮地做到了。毫不吝惜地说,《上尉的女儿》在历史小说中是排的上号的。相较于其他题材的小说,历史小说的写作难度显然高出一个档次,这额外的难度就在于如何处理史实与虚构。要想游刃有余地游走于真实与虚构之间,就得拿捏好文学创作的力度,太轻就成了传记文学,太重就成了架空小说。这条小小的基本评判标准也难倒了许多大部头,即使大名鼎鼎如《三国演义》、《金瓶梅》,也不免误人子弟之责。
但《上尉的女儿》做了个很好的示范。普希金并没有忠实于批判起义的固定历史视角,而是另辟蹊径,展现了一个有十足人情味的起义首领形象。这让读者与历史保持了一定距离感,也保证了小说的新鲜感;但普希金也不是只会借着历史的外衣而信马由缰的流潋紫,他完美地复刻了起义时间线,让史实有迹可循。这也得归功于普希金在小说动笔前对普加乔夫起义的学术钻研,他先写就了传记《普加乔夫传》,后来才开始写《上尉的女儿》。宕开一笔,大家之所以成为大家,因为他有本事,肚子里有货;反观现在一些作家,肚子里没草仍妄想挤出奶,没有金刚钻一样揽瓷器活。曹文轩曾提出,中国作家读的书太少了,要想振兴中国文坛,中国作家必须多读书,再来谈写作,其实这种观点是普适性的。
从纯粹的小说创作角度上说,《上尉的女儿》称不上出彩,但也有可圈可点之处。普希金搭建了一个隐形三角关系,即“我”——普加乔夫——女皇,这三者相互对立,相互掣肘,但又有千丝万缕之系,使得结构达到可观的平衡。这种讨巧的三角结构也为情节设置提供了方便。两点间只有一条情节线,不共线三点却能提供三条线和一个面!并且,只需要调换必要背景,一条线上的情节可以复制到其余两条线上,不仅省事,还能达到所谓“情节呼应,结构完整”的效果。
将小说主旨适当发散,还是有许多可以深思之处。正如前面提到的,普希金创造性地将普加乔夫设计成一位民间英雄的形象,而非口诛笔伐的乱贼头子,一定程度上表达了对沙皇专制统治的不满。但我想普希金这样做,更可能出于对历史,尤其是起义的辩证性看待。为什么普加乔夫明知起义是死罪,却仍然坚持起义,哪怕形势并不乐观?小说中普加乔夫有过正面回答,因为骑虎难下。其实,起义者,更广泛地说,反抗者,之所以负隅顽抗,大多不是出于反抗的热情——这种热情一旦燃了起来,没几天就消退了;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可惜,大多数反抗者讲得出陈琳这句著名台词,却并没有陈琳的好运,而那些真正成功的少数反抗者,却又迟早会听到又一拨反抗者将这话挂在嘴边,老调重弹。“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这不是假话。在民主自由的思想尚未刻入脑海中的时代,老百姓要求的只是安居乐业,得到的却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苦到极点,没有甘来也要争取甘来,争到底,甘未来者自然自酿苦酒,甘来者却甘极而苦。这样来看起义,成功也好,失败也罢,都只是互相折磨,谁是真正的赢家?所以,只有坐上头把交椅的人有能力让百姓安居乐业,无饥无寒,才能终止这无休无止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