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从他那儿掏出更多东西了,一般说来,他不喜欢玄学式的辩论。”
我认为这本书绝不是能轻易归类的:是赞颂还是讽刺,是赞美诗还是忏悔录,是喜剧还是悲剧,抑或悲喜剧……全都不得而知了。
既然不能而知,倒不如从标题入手,“当代英雄”,所谓英雄,自然是皮巧林了,也许,某些读者想探询我对皮巧林性格的意见。那么我的回答就是这本书的书名。他们对此会说:“这真是辛辣的讽刺啊!”我不知道,至于为什么会不知道,待下文细细体悟吧。
所谓当代,自然是莱蒙托夫所处的时代。与我们的诗人普希金是同一时代的,至于为何与《上尉的女儿》风格迵异,这又不得而知了,就算更理性式的抽丝剥茧,也只能将其归咎于诸如莱蒙托夫侧重于个人的一些东西之类的略显模糊的原因。本人能力有限,姑且用古话“乱世出枭雄”来搪塞吧。或许不是皮巧林太坏,而是时代太坏……
探讨皮巧林,自然要从他身边的女人谈起,从薇拉到梅丽公主,再来是贝拉,一个是真爱,一个是玩弄,但说来讽刺,真爱无法遂愿,玩弄却“阴魂不散”,只不过我现在不想向下挖掘。先从马克西姆·马克西维奇口中的贝拉开始,她与皮巧林故事的始末可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从皮巧林用计偷走卡兹比奇的马开始,也恰以卡兹比拉掠走贝拉结束。这也使皮巧林彻彻底底地沦为一名宿命论者:从一反常态用野蛮手段迎娶贝拉开始,他已向命运低头,只愿守护一人,可命运竟连他这丁点儿的最后坚守也要剥夺,联系到英年逝于波斯,这无疑平添一丝悲剧色彩。
正如前文所说,所有的皮巧林的坏都是与时代相辅相成的。记起前几天看到某社员写到皮巧林是莱蒙托夫的阴暗面,而我是不大赞同的,反而是莱蒙托夫有意而为之的,他想传达后人的是他面对市井世俗的反抗与迷茫。
此刻在这儿,在这寂寞的要塞里,每当回首往事,我常常反躬自问:我为什么不愿踏上命运为我打开的这条路呢?那里等待我的本是宁静的欢乐与心灵的安详……不!我不会屈从于这种命定的安排的!我,就像一个在海盗船的甲板上出生并成长起来的水手,他的心灵已和暴风雨及厮杀交融于一起了,而且,一旦把他抛到岸上,无论那浓密的树荫怎么引诱他,无论和煦的阳光怎么照耀他,他都会感到百无聊赖、疲惫不堪的。他会整日徘徊在滨海的沙滩 上,倾听此起彼伏的波浪的单调声响,并注视着雾蒙蒙的远方,期待着会不会有一只朝思暮想的白帆正劈开蓝色的浪花与灰色的乌云,从苍茫的海平线上出现,起初它像海鸥的翅膀,但渐渐地剥离出浪涛的泡沫,以平稳的速度贴近那荒无人烟的码头……
因为心存不满,所以反抗;因为反抗,所以捉弄于人,所以背信弃义;因为太懂人心,所以几分玩世不恭;因为心中有爱,所以不愿求全;因为活在纠结中,所以选择迷茫,所以被迫沉沦;因为懂得,所以揭露。又有谁想要拒绝这样一个敢于说真话的皮巧林呢?
既然你们相信所有悲剧性的、浪漫性的恶人有存在的可能,为什么就不能相信皮巧林的真实性呢?如果列位可以欣赏更为恐怖更为荒谬的虚构,那么,这个人物,作为一个虚构,为什么不能在列位那里得到宽恕呢!或者因为其中实话讲得太多了吧,超出了列位的初衷……
——莱蒙托夫
既知山有虎,不如另辟蹊径。译者刘谌秋说得好:是否也开始落入社会学式地分析作家与作品的圈套中了呢?千万就此打住吧,尽管已经说得够多了,但任何理性的分析都不及触摸感性面庞的那一瞬来得感同身受。
谈到女人,使用如此恶毒的语言,于我也是不恰当的,因为我是一个在世上除掉女人什么也不爱的人,我是一个随时准备为女人牺牲安乐、功名和生命的人……但我也不是由于懊恼和自尊心受损害造成的突然发作,才竭力去揭下那只有老练的眼睛方能洞穿的魔术般的面纱。不,我说到有关她们的一切,仅仅因为:
头脑的冷峻观察
心灵的悲哀的记录
女人们应当盼望所有男人都能像我那样深深地懂得她们,因为我自从不再怕她们,看透了她们细末的弱点之后,我就超过一百倍地爱她们了。
这里的女人,我认为并不是所有。皮巧林于这些女人更多的不是爱,而是怜惜。怜惜她们活在俗世中苦苦挣扎,他爱的也只是自己罢了,正因为爱的只是在她们身上找到的自己,才能不顾一切地爱。所以皮巧林精通如何挑拨女孩的心思,如何博取女孩们的同情,如何令她们为自己的冷漠而夜不能寐,却从未考虑过后果,抹平不了给梅丽公主带来的伤害,然后负心离去,却未曾失去什么,因为爱的本不是她们,然后才能正大光明地不负责任。
而也有这样一个唯一一个特殊存在—薇拉。她在皮巧林心中不是自己的另一种形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蹉跎轮回的岁月中即使历经风雨,也无法磨灭的人格。这时的皮巧林才舍得用真心去守护,以一颗负责任的心去爱。所以薇拉不同寻常的哀愁会使皮巧林为之动容,瘦削的双手会使他为之怜惜,而非愧疚。有时候,越是大胆的爱越自我,爱越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才越值得托付。皮巧林最终未能寻回薇拉,恐怕在失去的那一刻起,真正的皮巧林也跟随着那心灰意冷的心死去了吧。
所有人都能从我脸上读到那些实际并不存在的罪恶特性的标记,既然它们被认定了—因而也就诞生了。我本来很朴实—人们却指我为奸诈,我于是变得城府很深。我深深地感悟过善和恶;谁都不爱抚我,所有人都侮辱我,我开始怀恨在心;我变得很阴郁,而别的孩子都很快活,瞎淘气;我感觉自己比他们高明……而别人却把我看得很低劣。我变得嫉妒了。我本来准备热爱整个世界的,—-可谁也不理解我,于是我学会了仇恨。我的无花的青春就这样在和自己、和世界的斗争中流逝了。由于怕嘲笑,我只能把我最好的情感埋藏在心灵深处;它们又在那死亡……
未来会有多少个“皮巧林”活在世上,他们的手中攥着希望的余烬,时代不给予他们希望,他们便是不给他人丝毫希望。这无疑是莱蒙托夫的内心独白,穷极一生也找不到”英雄”二字如何书写。这个嫉世愤俗、玩世不恭、自命不凡的“皮巧林”,不需要活在任何人心中,甚至他自己,也如他童年的墓志铭般坠落在时代的洪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