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中构筑起的无疑是一个桃花源式的世界,但这又区别于陶潜笔下的桃花源,后者是虚拟的、模糊化的、梦境般的,而《边城》中茶峒的山山水水,官道、船只,都有名有姓,绝不含糊。在这片土地上徐徐展开的故事,读起来似乎是在忆旧,但我以为,这同样是作者安放梦境的地方。如若沈从文并非远离故土,而是坐在湘西的一座山头,还是写《边城》,能写出这样子吗?或许不会。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是记忆中的茶峒,是梦中的边城,而寻梦,是需要距离的。当现实与记忆中的故土重叠部分渐渐减少,当事事物物都有了极大的改变,那帮助构筑出纸上世界的,沈从文自己的文字,也在时间的流逝中越发忧愁,泄出一点灰蒙蒙的怆然来。
关于造梦这一点,加西亚•马尔克斯写《百年孤独》与沈从文写《边城》有些类似。马尔克斯在《活着为了讲述》中提到,自己从姥姥那里学到了以毋庸置疑的态度讲鬼故事的方法,这使天马行空的魔幻也释放出现实的力量来,通过描写荒诞的场景,来更深层次地挖掘真实。沈从文也是以毋庸置疑的态度造梦的(仅指创作过程中)。可两人的不同之处在于:马尔克斯始终清醒,晓得自己在创作什么;而沈从文早已沉醉其中,自己也分辨不清真假了,随着情思的流转自自然然地从笔端流出的如水的文字中透出不可言说的温爱来。
所以《边城》里几乎人人是好人,水一样的好人:慷慨洒脱的顺顺,豪放豁达的天保、傩送,天真烂漫的翠翠,忠厚的爷爷,善良的杨马兵,几乎都好到极处去,倘若稍有瑕疵,倒也可以反过来体现出他们作为常人的美好。就连一个嫖客和妓女之间的情义,“也常常较之知羞耻的城市中人更可信任”。看来沈从文想要给城市中迷茫的人们指一条路——人们应该皈依自然的本性。跟随着生活去学习如何生活,最朴素的认知中也许才蕴含着生活最真实的道理吧。
沈从文生在湘西,长在湘西,他对这片土地一定是充满着炽热而浓烈的爱的,他尽己所能地把这个世界展现在世人面前。然而,世上本没有真正的桃花源,即使是湘西这样淳朴、灵动的地方,仍包容着诸多不尽人意的事情:翠翠父母的爱情悲剧、天保和老船夫的逝去,翠翠和傩送未果的爱情……在湘西小城、酉水岸边茶峒里,淡淡地重复着这一代又一代的爱情悲剧。在我看来,《边城》最令人潸然泪下的地方便在于此——它美得那么从容不迫,令人心生向往,最后却以一种无法挽回的事态走向悲剧。读完不禁哀叹:这场悲剧究竟该由谁来负责?仔细阅读,发现事实上,死亡是笼罩着全篇的。翠翠父母之死,唱曲妓女的爸爸“被人杀死”,天保被淹死,老船夫忧虑而死,洪水中有从上游冲下来的妇人或小孩,就有淹死的人。然而我们似乎很容易因沉醉于沈从文诗意的笔触而忽视这些悲剧,这或许是作者有意要将我们引向另一层面的悲哀?
鲁迅曾说过:“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李健吾先生在评论《边城》时说:“作者的人物虽说全部善良,本身却含有悲剧成分。惟其善良,我们才更加感到悲剧的力量。这种悲哀,不仅仅是由于情节的递进,而是自来带在人物气质里的。自然越是平静,生活在这里的人越显得悲哀:一个更大的命运影罩着他们的生存。”我明白过来,在《边城》这场造化弄人的悲哀里,我们无法责怪任何一个人。因为生命中总有些不可超越的界限和不可抗拒的因素。作者本身就是要把这种美的不完美,和命运的无奈之处写出来,所以他把读者放在作品所需要的空气里,让我们自己去感知这种悲哀。
正所谓在构建与现实世界相对抗的虚拟世界的同时,使之成为社会现实的缩影。在中国未经外界干扰的乡土社会中,存在千千万万这样的悲剧——它们并不惨痛震撼,而是平静得令人惆怅。如沈从文先生所言:“我将把这个民族为历史所带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命运中前进时,一些小人物在变动中的忧患,与由于营养不足所产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样活下去的观念和欲望,来作朴素的叙述。”
《边城》,一部在“爱”与“美”的天国里奏响的“善”与“亡”的时光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