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孩子们,我是安娜奶奶。
早上好,琳达夫人。
早上好,所有的老伙计们。
对于这次的不辞而别,我很抱歉没能提前和大家说,但如果真那样做,就不叫作不辞而别了,不是吗?
孩子们,大家,和你们相处使我感到无比的愉快。和你们聊天,讲我年轻时候的故事,那感觉真是棒极了。
为了证明我还没老糊涂,也为了不让琳达夫人为离开的我的生命安全担心,就先说一说我逃跑的计划吧。今天一大早我会从我们的老人院西南边的灌木丛里走出去——那时候汤姆老头应该还在东边的院子里用水管浇花——然后搭上一辆车去我的家乡,费城。很简单,不是吗,但我觉得人生还可以更简单。
不要来找我,世界很大,我还有很多要去的地方。
孩子们,上次给你们看过的我年轻时候的照片,我没有带走,就放在我柜子里的抽屉里了。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正穿着照片里那件大外套,相比之下,我发现也承认自己真的已经老了四十多岁了,和二十岁时比起来,现在的我可真是老多了。这么想来,我还有点嫉妒那时的自己呢!总之,照片就在抽屉里,那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带走的东西,因为我感觉那不是我的照片,而且照片里那个人已经和我不在同一个时空了。
孩子们,我真的很不舍和你们分别,今天,我就再给你们说一个故事吧,我最后的故事。小杰恩还不识字,如果她想听听这个故事,达科塔,你就帮我给她讲讲吧,你是我见过最懂事的孩子了。
我年轻时候是所有人口中的电影明星,上过十次杂志封面。是封面女郎。这些大家都知道。今天,让我说一说我的爱情吧,无论如何。我今天不辞而别,从全部意义上讲,都离不开这个故事。
我年轻的时候被人称呼过绝代风华,嫁出去之前收到过鲜花无数,奢华的衣服和饰品不伸手也有人大把大把地送过来。那时的我不愁钱,不愁玩,甚至年轻的我太年轻了,还不愁老。但我愁爱。没错,我是追求者如云,但这正为苦恼之源,这么多追求者,我既没有办法逐一去了解,也完全不能粗鲁地尽数拒绝。那段时间,我常常怀疑自己能不能得到真正的爱情,也不知道那一群追求者中有没有我的真命天子。
谢天谢地,直到遇见了维吉尔。
维吉尔是给纽约一家小众杂志写诗的诗人,我们是在加利福尼亚的骑马场认识的。那时我俩都骑着骑马场的矮种马。当然不止我俩,我们身旁还有很多很多骑着矮种马的人,人头攒动,但维吉尔认出了我。
“是安娜小姐吗?”维吉尔熄灭手中的烟,微笑着向我走来,我知道他已经认出了我。
我点了头,维吉尔非常兴奋,他说自己是一位诗人。“诗人,诗人!”我又点了头,然后看见他当场找来纸和笔,以优雅的巴洛克风格字体写了一首漂亮的短诗送给我。
信读到这里,好奇的小乔治肯定要问我,当时我是什么样子了吧,这就说给你。
当时我只是礼貌地对维吉尔微笑,看了一遍他即兴创作的诗之后递给了我的助理,罗琳小姐没有看那首短诗,她收了起来。我继续享受骑马的乐趣。
小乔治,想知道那首诗写了什么吧!我也想知道。那天晚上罗琳说她把诗扔掉了,以前都是这样:各路青年给我写信,我看完一遍递给罗琳,她就会把它们扔掉。所以很抱歉,我当时只记得那首诗里有星光和旗袍这两个字眼了。
少女的我当时就被维吉尔的风度迷住了,他是黑发,有一双明亮而深邃的眼睛,语气温和,笑容灿烂。总之,就像所有恋爱的少女一样,我觉得他身上的一切都是世上最好的。
在给我写诗的时候,维吉尔问了我接下来几天的安排,我告诉了他第二天我要去附近的小城逛逛。
第二天,维吉尔和我们一起出发,路上,维吉尔问我喜不喜欢他的诗,我说已经扔掉了,维吉尔的表情顿时精彩起来了。这个诗人开始暗暗叹气,漂亮的眼睛眨个不停,嘴角颤抖,连脚步都有些踉跄。我记得那时他强颜欢笑般地点燃了一支烟。年轻的我是多么矛盾啊,竟然就这么捉弄了一个让我心心念念一晚上的人!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还在想,要是回的去,我愿意当众给维吉尔一个吻。
维吉尔开始退却了,他准备离开。我慌了,想挽留他,便找他聊天。
“维吉尔,我收到过很多信,都是和你一样的年轻男子写的,其中也有很多是诗句。”我说。
“是吗,那是因为您太有名了吧!”维吉尔心不在焉地说。
“但是我说错了,你和他们不一样。”我说着,那一刻的我没有在意助理疑惑中夹杂着警告的眼神,“他们都只是在抄写佛罗斯特或者雪莱的诗句,寻章摘句而已。”
“我的诗是我昨天当着您的面……”维吉尔小声说,那模样可爱极了。
“是啊,维吉尔。我记得你的诗里有星光这个词。”
“愿你穿上如意襟的旗袍,去比过那星光。安娜小姐。”维吉尔渐渐快活地说。
……
那一天,我记得我和维吉尔在那座不记得名字的小城里走了很久。在帽子店我们各买了一顶牛仔帽。维吉尔也许已经知道了我对他的好感,晚上临别的时候,他说他本来在那天晚上就要回纽约的,但是他又请了假,继续留在加州……
记忆总是来得这般纷繁而片段,给人以迷乱之感。我都不确定记忆里的那几天到底是不是真实的那几天了,因为后来我们又重回加州玩过。但我觉得没错,上述的故事准发生在那几天。不过人老了容易迂。唉,语无伦次一段,不过又加深了你们对我是否老糊涂了的怀疑吧,再次,不用担心我,不要来找我,放心吧,我还不到七十岁呢。但不管怎么说,第一次相见时的故事只记得这么多,也就只能说这么多了。
后来在纽约——是九月份——我参加完纽约电影节,当天晚上和维吉尔一起在酒吧喝酒聊天;一月份我们一起去我的家乡费城看盛大的化装游行;六月,我们在旧金山碰到了同性恋游行(Gay Pride),我们躲在人群里哇哇大叫……当然,这些都只是所有人都可能经历的恋爱的单调而重复的桥段罢了——男孩和女孩分开又重聚,分开又重聚,极其缓慢地将彼此的心灵靠在一起。但我喜欢回忆、也常常回忆这些往事。它们发生在了我的身上,现在想来也还是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却又异常甜蜜,苍老的脸不用看也知道红了。“安娜奶奶,已经不是四十年前喽!”对吧,乔治?我当然知道,但还是常常会沉浸在回忆里难以自拔。这世上有两种事情可以供人去做,有意义没意思的事情和有意思没意义的事情。到了我这个年龄,我已经快七十岁了喽,大概也只能选择后者了,无论如何。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最后一年的那一天,维吉尔当众向我求了婚。是求婚。我的少女梦终于成真了。
是怎么向你求婚的呢,安娜奶奶?孩子们,别急,往下读吧。
维吉尔在我出席的一台晚会上,抢过麦克风,直接在我面前单膝跪下了。
“嫁给我吧,安娜!”他脸涨得通红,没有拿麦克风的手充满期待地举在我的眼前。
“嫁给我吧!安娜!”维吉尔一定想那句诗想了很久很久,只为在那一刻说出来。
“安娜,如果你是成倍的幸福,我愿只做那个基数!”
安娜
如果你是
成倍的幸福
我愿
只做那个基数
完美的一首诗。
我想维吉尔能给我完美的幸福,于是我欣然伸出了手。
记得当时掌声雷动。
能遇见维吉尔是我一辈子的福分,几十年后的我常这么想。他确实给了我最完美的幸福。我觉得很满足,于是在新婚的第二年,我决定退出演艺圈,也就是再也不拍电影。
维吉尔不同意,他突然显露出惊人的固执,他说不能因为他的原因而使我放弃梦想。但是我当时很希望能以这种方式告诉维吉尔我爱他,我没有听劝。当一通通电话打进来时,我拒绝了他们所有拍电影的邀请。助理也辞掉了。
知道一切后,维吉尔把离婚协议推到了我面前。
记得是约着在一家咖啡厅的包厢里见面。
“安娜,我很爱你,但你这样,我连一句诗都写不出来了。我已经变成一个愁容骑士了,我的安娜。”维吉尔哭着说。咖啡厅桌面上的烟灰缸里赫然挤满了烟头。
我也哭了,我对他咆哮:“我做错了什么!维吉尔,我做错了什么!”
“安娜,是我的错,我不该打扰你的人生,现在,一切都应该结束,你应该回到你本来的人生去。”
“你想一走了之,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当时冷笑着说。
“不,安娜,我永远不会背叛你。但是我想,拍电影时光鲜亮丽的样子才是使你最快乐的吧。我当然爱你,你也一定爱我,但是,我更希望你快乐。”
“你什么都不懂!”我一巴掌打在了维吉尔的脸上。
“我错了,我不该打扰你的生活,你应该拥有更加美好而快乐的生活,我给不了你,安娜。”
我们吵了很久,吵到最后,我只觉这场争吵如天风海雨般逼人,我最终签下了离婚书。
噢,是的,没有什么热血沸腾的突然挽留,没有感天动地的深情吻别,我们各走一张门离开了那家咖啡厅。我们没有生孩子。
离婚之后,我再也没有拍过电影,这是我对维吉尔的报复,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恨透了。
海伦凯勒说过,我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哭我没有漂亮的舞鞋,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有人没有脚。
我一直恨一直恨一直恨,恨维吉尔的无情,直到有一天,我知道他得了癌症。
“是肺癌。”离婚十年后,我在酒吧偶然认出维吉尔在报社的同事,“他十年前就知道自己得了肺癌,辞职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是死还是活。”
我当时彻底呆了,脑袋像被巨锤狠狠敲碎了一般,只觉昏天黑地,一塌糊涂。那是在海边的一间酒吧里,维吉尔的同事说完就走了。只留我一个人呆呆看窗外,只留我一个人。一片狼藉。
海边下起了雨,是那种细雨,因为是晚上,所以看不太清楚。不过,又有什么意外是能够在真正到来之前被人看清楚的呢。那一刻我喝着烈酒,感受着绝望般的孤单。
维吉尔你赢了。在酒吧里我大声重复着这句话,直到有酒保把我拉出去。夜雨里我狠狠地哭了。一片狼藉。
第二天,维吉尔的同事找到我,说特意打听了一下,维吉尔去世八年了。
“死在了他的家乡,波士顿。”
我当然知道,维吉尔能跑到哪里去呢!我一直就知道维吉尔肯定去了波士顿,肯定就在波士顿,但我一次也没想过要去找他。
之后,我旅行了很多年,花光所有积蓄,辗转多年,来到了老人院。我没有什么家人,只有一个侄子还在世,所以辗转多年,我最终来到了老人院。
故事说完了,我现在应该已经在去往波士顿的路上了。没错,过了四十多年,到如今我突然想去见见那位傻冒诗人了。我实在欠他太多。
最近看书看到了这一段,很喜欢,读了很多遍背下来了,写的简直就是那个雨夜酒吧外的我:
“黑暗中我想到落于海面的雨——浩瀚无边的大海上无声无息地、不为任何人知晓地降落的雨。雨安安静静地叩击海面,鱼们甚至都浑然不觉。
我一直在想这样的大海,直到有人走来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背上。”
我正在又一次追寻着这样的大海,等待着看见那个人走来,孩子们。
我已经老啦,天一黑管他下雨下冰雹都几乎没有感觉了,十月份一到,肠子就难受得仿佛里面长满了蘑菇,写信的手也巍巍颤颤的。
我要七十岁了,已经不再年轻,再不去找一找梦中的墓碑,可能就再也办不到啦。
再一次,琳达夫人,感谢作为老人院院长的您这些年对我的体贴照顾。
所有的老伙计们,我会永远记得你们。
孩子们,我会为你们的人生祝福,为你们的未来祈祷。
安娜
于10月
好一个为爱而“越狱”——飞越老人院——一枚中国少年,全用外国人名写外国风味的故事,竟然毫无违和感,这得有多喜欢读外国小说才养成的啊|。・㉨・)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