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散记】黎韵雨:我与我

〈先生与小姑娘〉

我坐在返程的火车上,从一片热闹走进另一片热闹。火车安静地带我度过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里,窗外始终是一片一片的树林,和黑乎乎的隧道。

周围全是人,我和朋友们之前四个人挤坐在一张床上,擦肩都可以磨出热气,好像从不缺少可以对话的东西。可外头没有云也没有风,能让我感到安心的变化的东西都消失了,又让我突然有种被自然隔绝的孤独感。

我又开始犹疑。我坐在小椅子上,看到路边七歪八倒的白桦树,细数着一路来所见到的隐秘的矛盾。

从前我站在一件件冲突中心,觉得自己也逐渐变得尖锐而焦灼。我努力地想告诉身边的每一个人,你们多看看我,你们可以尝试着认可我;可同时我又在不停地否定别人,谈论着他们糟糕的性格和处事。我不像流水,可以溯源也可以奔腾,漩涡把我困在这里,让我一次次感到懊悔。

可直到旅行的这短暂的几天里,我感到了无穷无尽的包容。我看见国门里背着挎包的僧人,看见弘吉剌部有边界却又在不停延伸的原野,看见草原上滚烫却一动不动的旌旗,看见低矮森林里孤独的枯立木,看见无数河流极浅的胸口,和他们不见底的深邃的河水。

那是一种自然给我的无声的力量,我清晰地感知到它。是它告诉我,也许对立其实没有需要纠结的意义,对错不过是主观意识的表现形态,就像是非黑白都可以瞬间颠倒,就像昼夜交替,是再正常不过的光景。宇宙可以包容万物,而我们在其中。相比之下,俗世留给我们纠结的实在太过渺小。所以,当我在一个狭小的车厢内,听见忽大忽小的鼾声,突然的婴儿的啼哭,触摸着微微起伏的床板——曾经只要想到这一切,就会有不可避免的别扭与尴尬——可当我真正躺在那里,却只有一些踏实,就像,就像此时此刻我想到枯立木,只想到它突兀的温柔。

 

曾经有看到过一个问题,问这个世界上最矛盾的是什么,我看到有一个不起眼的回答,说先生与小姑娘。

这个回答让我涌起一阵奇异的温暖,所有的矛盾该是这样的,带着温和的棱角,也因为是一种关系的连接,带着不淡的宿命感和失重感。

于是,我想我应该变得更包容,至少学会接纳,去做一片海,去遇见所有的河,所有的雨。

〈火车与惨绿青年〉

我一路遇到了好多人。

可能作为独立的个体,每个人都会在旅途中有强烈的不安与孤单感,可关系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那是很脆弱但绝不会断裂的一根线。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夜晚都可以让它变得更牢固。这种羁绊有些虚幻,像我与额尔古纳河,像星夜与日出,他们好像没有必要的交集,但那是时间创造的一种恰到好处的会面,尽管短暂,感动却长久而不会消散。

很多东西可以给我勇气,但永恒的事物太少了。我听见耳机里小飞机场用一贯的倦懒的嗓音唱:“对于友情还是爱情/我都会任由他们飘走。”歌声好美也带着些迷茫。我一直明白关系是握不到的实体,像是窗外被卡住的春光,不过幸好,它时时刻刻都真切地存在。

《亲爱的玛嘉烈》里,Anthony形容火车的颜色是惨绿色,他在绿皮火车上遇见一个背着吉他的青年,并为这位青年写下了这首歌,歌里唱道:“惨绿青年/你头发密且软/谁给你剪/谁给你剪。”

我真爱这种浅淡的相逢,对话或者触碰都不需要有,但却是最真实的,最通透的,也是最值得纪念的。

在根河的时候,我们坐了一程又一程的车,我总觉得那天那条林间的路没有尽头。时而看向路边,看到了那些生长在罅隙里的野花,当我经过它,我就在想,每一处孤独的地方,再遥远都会有人造访。

遇见和旅途一样浪漫,所以,如果要和一路以来的朋友做个告别,我大概会用《亲爱的玛嘉烈》的结语,如同Anthony对惨绿青年说的那样,对萨日娜,小哈,黎哥,同行的同学,学长,老师说:

“诚心祝福你/捱得到/新天地。”

 

到最后,会否告别都不太重要了,反正人山人海,我们要边走边爱。

〈我与我〉

我从前写文章总有一种虚怀若谷的感觉,靠联想,凭猜测,直到这趟旅途让我明白,每一个我写下的字,都该是自己当下的感受,才会有最真实的记录的感觉。

我常常想到什么记什么,大部分在车上,也有时在半睡半醒间,当然时常忘记,但也不去追问,陆陆续续十天来,札记也写了千来字。

当我在弘吉剌部的草原上看完星空与日出,当那天清晨,我和一头奶牛打过招呼,往我们住的蒙古包走的时候,日光暖暖地环绕着我,夜晚的寒气也仍然没有散去,露水打在我的衣檐。那么广袤的情景,让我有种普渡的错觉,我所有的小情绪仓皇失措,无所遁形,所有的渴望都会在星空下被吞没,一切的失落都会在日出时消融。万物在金色的阳光下都是同一种姿态,只有潮湿的空气萦绕在四周,让人忍不住变得缓慢。我记下那一晚的感受,趴在栏杆上听风吹过,一回头就看见了彩虹。

当我在一望无际的白桦林,看见那层层叠叠的白色暗含着无数双眼,白昼在那里被拉长,尽管日子还是一样的短。风可以刮倒路边的树,却吹不动一片林中的树叶,雾气随着脚步逐渐无声沸腾在那里。我始终觉得喘不上气,但一抬头,就又轻易地窥见天光。我站在密不透风的树林里,只记得向上看就能看见自由。

当我在北极村,在地上那一大片地图和耸立的地标前,我一个一个城市踏过,一圈一圈地围着路标转,直到把那上面的世界的每一处都走遍。我终于有了些“寻北”的实感。我看着那块“我找到北了”的石头,突然意识到“北方”真的不只是个方向,也许他是故乡,也许他是幻想,也许他是目的地,可最重要的,是他成为了我们出发的地方。

 

我总觉得,人类用力地生,用力地死,更应该用力地感受。生命的每一个有效瞬间都该被记取,哪怕浮光掠影,哪怕只有毫厘。虽然人的自我会在感受中脱离,只留下实实在在的酒和哭笑声,而且意义不会存在在这里,那不过是日后回想的副产品。

而情绪始终是后来的,难忘或后悔、珍惜或浪费都是和时间不合拍的选择。当下的当下,时针转动的每一秒,记取是我唯一去做的事情。

〈见与不见〉

最后一天,去往哈尔滨的火车快到站的时候,小肖同学在上铺用蓝牙音响放着歌,我戴着耳机感到熟悉的无奈,心里笑骂他太吵。其实我也太清楚我多珍视这份吵闹,同行的一切都刚刚好,让人有些舍不得放下。毕竟,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遇到这样一次旅行呢。

可飞机终是要停靠,下飞机的时候,耳机里又在放MLA的《九龙公园游泳池》:“晚上折射到池底的灯光很美/但是我都要离去/不留恋到八时。”

 

只有半轮月亮堪堪悬挂在半空,刺眼的灯光照射着我们,我想这大概是一幅永恒不变的景象,逆旅来归的一切都曾经来过,而我终要离去,不留恋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