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周记】曾麟茜:读《变形记》

中途失落

         在生命的中途,我忽然失落。在大地上,人流中,我本来走得好好的,突然一下就不见踪影。

仿佛一个三夜不曾眠的人,眼睛看到世界混沌一片。千军万马从两侧崩腾而来,扬沙千尺,忽大忽小,翻转跳跃。马盯着我在笑呢!流血的嘴角往后无尽拉扯,他的唇将要触到我的脸颊。我的脖子越来越长,我随着地下传来的鼓点甩动着我的一颗脑袋;四肢像融化的冰激凌顺着我的身体流下,这里一根腿骨,那里一些指头!啊!呀!嗯,不错,这样还不错。钥匙带了吧?嗯,希望不会迟到。

格雷高尔的注意力是涣散的。“‘已经七点钟了,’钟声敲响最后一下时,他自言自语到道,‘都七点了,雾还这么大。’”“两个姑娘已经跑过了客厅,裙子带得‘嗖嗖’地响——妹妹怎么能这么块就穿好衣服呢?”“到了门口,他才发现真正吸引他的东西:事物的香味。”(未明白想要什么就动身去取)。《美丽新世界》里有睡眠洗脑术。耳机里播放,“尼罗河是世界上最长的河流……”于是问他,“世界上最长的河流是什么?”沉默。“尼罗河是?…….”“尼罗河是世界上最长的河流……”涣散,异化,迟钝化,失落的开端。

我变成一个长跑运动员,我后面的野兽在坚实的大地上狂奔——我们的距离逐渐缩小——而我的大地只剩敧斜的漂浮的土柱子,我只能看准了再跳。我已经快没有力气,我想知道,坠崖和被尖牙撕碎,哪一个更痛苦?我是世界上最好的钢琴家,在世界广播电台的琴房坐了近四十年未曾出去,从巴赫到肖邦到贝多芬到马克西姆,没有人比我更熟悉。突然有一天,一刻,我忘了下一个音。我的手悬在琴键上,它们开始颤抖——我忘了之后所有的音!我也忘了基本音阶和和弦。哦,天哪!我不知道我的生活还如何继续,它只剩无边无际的绝望!我的一生都在绝望之海上空盘旋,现在我在黑色巨浪里沉,沉……

格雷高尔的奔跑生活在大裂谷里坠落。“‘加油,格雷高尔’,他们应该喊,‘坚持下去,把门打开。’”生活里最基本的程序,如用钥匙开门,变得困难。一下子生活金字塔的基部全部被挖走,或者大地被挖出裂谷。他在裂谷里坠落的时候,多年来第一次,横轴上速度为零(他垂直下落,所以纵轴上速度可能比较大),于是他瞥到一眼生活的荒谬,感到害怕,没来得及闭上眼睛,绝望已经在他的灵魂里蔓延(假若他有灵魂)。失足,坠落,失落的过程。

失落的过程中,有一两次机会,让你自我救赎。

“‘我现在的感觉竟没有从前那么敏感了。’他想,接着便贪婪地吸起奶酪来,因为在所有的这些食物中,奶酪最先吸引了他。他眼里饱含满足的泪水,很快就把奶酪、蔬菜和白酱逐一消灭干净。而新鲜的食物现在竟一点也勾不起他的食欲……”他吃着自己真正喜爱的食物!让我们一齐赞颂——多么伟大!“最近他很少为别人考虑了,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以前考虑别人的感受是他引以为荣的事……”他学会了自私和厌烦!让我们一齐赞颂——多么伟大!格雷高尔“虫性”最盛时,也是他“人性”最盛时。可悲的是,他躲进沙发底下,还给自己盖一个毛毯。救赎失败。听过一个疯人院的笑话吗?逃出疯人院有100级台阶,爬到99级时,两个疯人互相瞧了一眼:“嗯,我们,回去吧?晚餐时间了。”

失落不必死亡。死亡反而让画面显得壮烈而凄美——这些词不属于“失落词典”。

“女儿第一个跳起来,舒展了一下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

失落以后,一切照旧。

大部分人一开始就错了。

世界都习惯了。